第171章 蒼白的紅十月（8）

  “無盡業火，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世間輪回。”


  正日當頭，田間的泥路上，悅耳的歌聲漸漸傳遠。著身黑紅相間的輕甲搖搖蕩蕩，發出啪嗒嗒的清響。雙眸黛藍，似若水天一色。秀麗的黑發後紮起高高的馬尾辮，發鬢垂及下頜，隨著微風微微搖曳。玉顏顯得俊俏，竟與少年有幾分神似。


  格拉博帕莉斯·神鳴鬼泣，通過重重考驗，進入艾歐府下的職業捕快，專門追捕故意出賣殺害同僚的叛徒與罪犯。任此事者，皆是龍類中功夫佼佼者，絕非一般龍所為。他們對龍類的追捕速度，甚至要比追獵普通的獵物都快得多。是令所有龍類無比敬畏、聞風喪膽的官吏。


  不過她的成績卻是所有捕快中最差的。


  神鳴鬼泣就納悶了，那些成績好的家夥怎麽一天就能抓好幾個叛徒，而她就碰不到。如果說是一兩天運氣好，也就算了，可是排行前幾的名捕，每天都能抓到四五個。被抓到的叛徒，罪過極大的要由艾歐親自斬首，其餘的則由官府的傳說旁支機構——鎮天門，來給他們處刑。


  成績好的捕快，能受到艾歐的重賞，一家老小不愁吃喝。


  神鳴鬼泣懷疑，成績好的家夥，是不問青紅皂白地亂抓。管你三七二十一，我說你是叛徒你就是，抓進去砍了誰辯解都沒用。然後那群家夥領著重賞，繼續抓無辜的百姓，真正的叛徒還不知在哪逍遙。


  但也隻是懷疑而已，她找不到證據。


  捕快絕非行走於光明之中的正麵角色，他們手上沾滿著惡者與冤者的血，背負著百姓的謾罵與被罪犯威脅的恐懼。為防罪犯的血親實施報複，他們都有屬於自己的稱號，捕快們相遇時也要用到自己的稱號，而不是本名。


  神鳴鬼泣的稱號是逐光。


  她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幹點大事，幹點能報效種族，正義的大事。但絕不是上戰場與雄性們一起浴血。而是在種族內部的黑暗之中一小步一小步地插上火把，讓光明填補黑暗。


  她相信自己能做到這一點，至少自己的實力不會差到哪去。她的鬥技可是和大姐學來的，她學的很認真，一點一滴仔仔細細，沒有落下一招一式。甚至在大姐休息之後，夜深龍靜，皓月當空之時，偷偷摸摸地跑到屋子後麵的黑暗之中練習。


  直到她被半夜起來不知道幹嘛的大姐發現，打了一頓，就再也沒敢晚上起來練習。對於那晚的場景，她依然記憶猶新。在聽到異響之後，她便停止練習，朝後方的屋子望去。


  要怪就怪她自己作死，以為大姐是身子出了什麽毛病，擔心地叫了一聲姐姐。大姐很明顯被嚇了一跳，怔在那兒好幾秒，隨後才疾步走到神鳴鬼泣的麵前。當空銀月下，神鳴鬼泣能看見大姐雙頰紅通通的，眼眶中含著晶瑩的淚，想必大姐對於自己深夜依然苦苦練習一事十分感動吧。


  於是她就被揍了，至今不明白大姐為什麽要揍她。


  但她依然最喜歡大姐，她覺得從懂事以來就一直在保護她們不受霜之巨人侵擾的大姐是最好的。她朝思暮念都想再見到一麵的大姐，如今卻給艾歐陛下當了舞姬，估計再也見不到了。


  神鳴鬼泣歎了口氣，加快腳步。她覺得這田間的泥路實在是太長，遠到沒有盡頭。她可是接到故意傷龍的報案才趕過來的，要是被其他捕快搶了先，自己成績就又沒有長進了。


  她總算是走到了盡頭，索性叉起腰歇了會。微風再次拂過田野，把水稻吹得沙沙作響，也讓神鳴鬼泣看到了田野間彎腰作業的人類們。她覺得人類種田挺靠譜的，相較捕獵來說，是一種更為穩定的食物來源。


  恍然間，她在搖曳的水稻間瞥見了一雙腿，有誰平躺在那。她心想，該不會是不小心滑倒，要淹死在水裏了吧。便趕緊跑過去，翻開那一塊的水稻，麵上血色頓然消散。


  躺在這裏的不是人類，是龍族出了名的外交大使，與鳳凰族和親的舞姬秦皓月。神鳴鬼泣看著秦皓月凝固的微笑，不由得背脊發涼。她顫抖著雙手，掰開了秦皓月的嘴，刺鼻的氣味撲麵而來，她別過頭咳嗽幾聲，立馬捂住了口鼻，“這氣味好難聞！秦皓月都吃了什麽東西，巨魔芋嗎？”


  神鳴鬼泣腦中隻剩下震驚了，她不知道秦皓月為什麽會在這裏。秦皓月渾身上下都冰涼無比，她推開秦皓月的眼皮，眸中再無一分光澤，渾濁不清，連她的麵容都映射不出來。


  她跪在秦皓月身旁，蹙眉克製著難聞的氣味，口對口呼吸。她雙手交叉起來，反複地按壓秦皓月的胸膛，直至她忍受不了這難聞的味道，幾乎快要暈厥過去，她都沒有看見秦皓月自己的起伏。


  神鳴鬼泣跪坐在地上，不斷地深呼吸，“怎麽辦……怎麽辦？”她撓著頭，焦急地呢喃，“如果是大姐會怎麽做……她會怎麽做？割開肉看血麽？”


  她想到以前與兄弟姐妹住在一起的時候，大姐外出捕獵，帶回來一頭霜之巨人。正準備開吃的他們卻被大姐厲聲阻止，大姐說霜之巨人的血液有毒，要教他們分辨毒性小到能吃的部位。所有龍都坐直著聽大姐講，唯獨他們最小的弟弟，神恩弘偃，直接撕下巨人的胸前肉咽下。


  當他們聽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發現大姐神淩珺翊停了下來，目瞪口呆地盯著後麵，他們就知道大事不妙，紛紛向後回頭。神恩弘偃果然躺在地上，麵色烏青，吐著白沫，手腳不停抽搐。


  大姐立刻把神恩弘偃抓起來倒立，猛拍他的後背。神恩弘偃哭得淒淒零零，背都被大姐拍得赤紅，還是吱吱呀呀地捂著脖子，神情痛苦地咳嗽，像是被噎住。一旁的兄弟姐妹們看大姐如是折騰小弟，個個都膽戰心驚。


  不見效果，大姐也焦躁無比，直接把神恩弘偃平放在地上，抽出刀刃開膛剖肚，把不知沾著龍血還是巨人血的肉捧出來，味道刺鼻難聞，丟到屋子外麵。神恩弘偃麵上的青色倒是褪去了，但褪得慘白，還不住地打著寒顫。大姐立刻撕扯下衣服上的絲線，拿起桌台上的針，在神恩弘偃的肚子上穿線，沒過多久就縫合起來。


  神恩弘偃依然是哭啼個不停，大姐隻得把他抱起來哄，還用自己的斧尾骨逗他玩。時過半晌，太陽都要落山，神恩弘偃這才樂嗬起來，兄弟姐妹們和大姐也都鬆了口氣。本以為可以安寧下來，沒想到神恩弘偃竟握住大姐的胸口，吵嚷著要喝奶。惹得大姐又把他摔在了地上，令龍厭煩和惱怒的哭啼聲再起。大姐隻好又把神恩弘偃抱在懷裏哄，讓他抱著自己的斧尾骨啃咬吮吸。


  那一晚，他們都沒有睡好覺。


  “對……對，割開肚子，檢查胃部的東西。”神鳴鬼泣拉開秦皓月的衣裳，舉刀正對肚臍，卻雙手發抖，不敢砍下去。大姐可是對著弟弟開刀，而她現在可是要對著龍族的外交大使開刀。她也不會大姐的縫合技術，所有的衣服可都是大姐幫他們做的。她閉上眼，深呼吸幾次，活動下手指，“對不住了，秦皓月。”隨後睜眼，一刀刺下，順勢劃開。


  比之前更為強烈的氣味撲鼻直入，神鳴鬼泣屏住呼吸一看，秦皓月的內髒早已烏黑無比。她用刀刃切開胃囊，直麵而來的氣味是何其熟悉，這和神恩弘偃誤食的霜之巨人血肉的氣味幾乎沒有兩樣。


  “這……巨人的血嗎？”神鳴鬼泣順著血跡望去，正指前方的秦家大院，“前方就是秦家，看血跡秦皓月是從那裏出來的。”神鳴鬼泣心想秦皓月也可算是鳳凰族那邊的龍，除非鳳凰族有大事相告，怎麽會把秦皓月派過來？而且秦皓月難道不應該直達艾歐身邊嗎，又怎會從秦家一路血跡斑駁地死在田間？莫非是秦家為了防止她再回到鳳凰族，給其喂了毒藥？


  不對，如果是秦家想要秦皓月不再回到鳳凰族，直接將其鎖在家中即可，又為何灌下毒藥拋屍荒野。更何況皓月本是秦家之龍，本家豈能下的去狠手？莫非又是鳳凰族搞的好事？


  神鳴鬼泣收起刀，帶著滿肚子的疑問，向秦家跑去。正好他這一次來便是接到了秦家的報案，或許秦家已經知道秦皓月被殺一事，請天下的捕快來調查。


  秦家的大門緊閉著，神鳴鬼泣敲敲門，剛打算靠在旁邊的柱子上等一會，門卻很快被打開來。站在她麵前的並不是秦家家主，而是麵紅耳赤的秦彥梟大將軍。神鳴鬼泣傻了眼看著他，心想大將軍不在戰場上指揮萬馬千軍，來這裏做什麽。沒想到秦彥梟衝上前，一把抓住神鳴鬼泣的雙肩，嚎哭道，“你是趕來的捕快吧，快把我大哥抓起來！求求你快點把他抓起來！他可是連我的命根子都狠心割去了！”


  秦彥梟一邊哭訴，雙手依然不老實地在神鳴鬼泣身上順著摸了個遍，直到他正及臀部時，神鳴鬼泣下意識地抬起膝蓋把他頂撞在地，見他倒在地上，又立馬把他扶起來，赫然驚呼道，“呀！你沒事吧？”


  “你這賤貨……是想被砍頭嗎？”秦彥梟捂著被打掉幾顆牙仍在隱隱作痛的嘴說，“我說了快把我大哥抓起來啊！快把秦家家主抓起來，你是聾子嗎？”


  神鳴鬼泣把秦彥梟扶到牆邊坐下，見秦家家主秦素牧慢慢向她走來，自己便也向他走去，微微鞠躬道，“捕快逐光，在此冒犯了。這裏究竟是什麽情況？”


  秦素牧輕歎一氣，向秦彥梟緩緩搖頭，“家務事而已，是這小子胡亂報的案。耽擱到您的公務，實在抱歉。”


  “但我在旁邊的稻田中，發現了您家皓月的屍體。”神鳴鬼泣神色嚴肅道，“經初步調查，乃是被霜之巨人的毒血所毒死。您可知曉此事？”


  秦素牧一驚，雙眸瞪得渾圓，“逐光大俠可將此話當真？”


  “您請跟我來便是。”神鳴鬼泣揚臂指路，秦素牧點點頭，與她一同向稻田走去。


  秦素牧怔在屍體麵前，眼中被絕望覆滿。他突然跪在地上，慢慢地爬到屍體旁邊，看著因巨人之血而慘死的秦皓月，輕輕撫上她的臉，密集的血管變成了黑色，在慘白的臉上清晰可見。


  神鳴鬼泣鬆了口氣，看來秦素牧絕非知道此事。秦彥梟的報案就是個孩子般的玩笑，真正棘手的是秦皓月之死。她突然覺得秦彥梟成了個瘋子，以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可不再見到。


  秦素牧抓住秦皓月的手，抱在懷中緊握，雙眼淚泣而下，顫音說道，“皓月……為什麽不告訴大哥我呢？你為什麽不覺得自己還有救呢？都怪我……都怪你大哥我是個笨蛋啊！為什麽……為什麽就這麽草草讓自己的生命結束啊！”


  “秦皓月大人為兩族平和獻身，多年與外族生活，恐怕心中鬱鬱成疾，早有輕生念頭。”神鳴鬼泣柔聲說。


  “她下嫁給梧桐侯柵，育有一子為梧桐和平，但因王位繼承一事被暗殺。恐是心中早已絕望，再來先王侯柵戰死，其性忠貞，不願順嫁上位的新王瑞鳳。”秦素牧泣聲淅淅，“這次前來與我稟告梧桐瑞鳳上位，以及鳳凰族向我等求援一事。想必是啟程路上便被灌了巨人之血。離開我家時，怕是支撐不住，為了不被發現而引起兩族的信任危機，破壞建立起來的和平關係，便自葬於此。”


  “可是鳳凰族又為何要這樣做？”


  “瑞鳳不得我妹皓月之心，在她肚中下毒，是想憑此事摸清兩族關係。如若皓月之死被陛下所知，必然憤怒十分，定會與鳳凰族斷掉往來。可當前巨人壓境，我等與鳳凰族應乃同盟，生死與共，不該為皓月之死等小事斤斤計較，而耽誤了對敵大事。瑞鳳當仗其父侯柵之強勢，欲要讓艾歐再度求和，下嫁新妻與他。”


  “呿，貪得無厭。”神鳴鬼泣麵露厭惡之情，“何等奸詐的罪徒。”


  “我想法子將皓月屍體保存好，瑞鳳不會等我們自然發現，定會訴與艾歐陛下。艾歐陛下若來探看，我便要銀耀裝作皓月，蒙混過關。但此事也僅僅瞞得了一時，若要幫艾歐陛下在鳳凰族前重立威嚴，一雪前恥，則必將瑞鳳殺之，越早越好。鳳凰族早已抵擋不住霜之巨人的攻勢，潰不成軍，今乃大勢所趨，群鳳無首之時，若不依附艾歐陛下求生求存，必然是愚蠢至極，自掘墳墓。”


  “包在我身上。”神鳴鬼泣拍了拍刀鞘，自信地說道。


  “你堂堂捕快，遊走於黑暗之中，又怎能在宴上露麵？”秦素牧用衣服係在秦皓月的腰間，把她背在背上朝家中走去。


  “我姐姐乃陛下的舞姬之一。今早有傳聞道被艾歐欽名，僅其一龍在與鳳凰族會晤時歌舞。我想辦法將信息傳遞與她，她武技十分了得，若有稱手兵器，必能取下梧桐瑞鳳首級。”


  “值得一試。”秦素牧點點頭，“但不論成敗與否，你姐姐將必是千古罪龍，連你家族的榮耀也會一同覆滅，可要慎重考慮。”


  “不必擔心。”神鳴鬼泣雙手抱拳，大氣凜然道，“國猶在，家定榮。和親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身雖死兮神不亡，忠膽貞魂為鬼雄！”


  秦素牧怔在神鳴鬼泣的麵前，垂下兩行清淚，亦雙手抱拳，重言道，“一寸丹心為報國，不見將名留青史。我空懷一身激烈情，竟要你們背負起這等罪名。何等自愧難排遣，定做詩書心不懲，來世為英雄！”


  “國難危急，不便在此多留，恕不奉陪。”神鳴鬼泣鞠躬道別，秦素牧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心中陳雜。他跨進門檻，牆邊的秦彥梟卻不知所向，便快步進屋尋呼，不見回應與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