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 放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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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月黯淡,大地陰暝無語。羊圈裡,睡著的羊不時發出輕微的咩咩聲。
灰鴿子小灰停在羊圈的棚頂。它總是把自己隱藏在別人的視線之外,從容地、優雅地整理著光潔的羽翅,彷彿隨時準備起飛,卻始終不肯離去。
穆雪屈膝而坐,眼觀鼻,鼻觀口,調勻呼吸。
數日前,月圓之夜,子時,全身的筋骨劇烈地抽搐,割肉剔骨的疼痛瘋狂襲擊身體的每一寸骨肉,直令她死去活來。而黑紗下的臉,浮腫依舊,惡瘡雖已不再流膿流血,卻留下凹凸不平的紅色疙瘩。
東夷奇毒紫蓮花,果然不是容易對付的。服用過的野靈芝保住她一條命,亦不能化解紫蓮花的毒性,這種毒發作起來,究竟還有哪些癥狀,穆雪一點也不知道,所能做的就是運功抵禦,力求逼出毒素。
穆雪制止丁四寶採摘有解毒作用的草藥,毒性不明,不敢亂用解毒藥物。丘碧珠用僅有的金釵玉墜,買通葯庫小廝,尋一些外傷葯及不起眼的滋補藥物。
丘家能在丘城主面前說一二話的主人,都去了鸞城。丘碧珠把隨身的玉珮送給膳務堂的管事,借口穆雪鞭傷未瘉,做一些相對省力的洒掃。須知,舂米是膳務堂最繁累的苦疫,手執木杵一杵一杵將石臼里的穀子舂成白米,稍有懈怠即遭鞭責,如此不出三五月,積勞殞命者十之七八。膳務堂又最是人多嘴雜的地方,丘家大院里的大事小事,在這兒都有或多或少的流傳。
丁四寶往火堆里添了幾枝尋來的驅蟲草,白煙飄浮,別有一種葯香。
丘碧珠木然地望著篝火跳閃的火苗,眼裡淡淡的,唇邊淡淡的,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竟似看破紅塵的方外之人。
丘家的女兒很漂亮,她見過的幾個,丘嬋娟,丘娉婷,丘金珠,丘碧珠,可謂春花秋月,各有擅場。眼前的丘碧珠,清清冷冷,含一縷淡薄的笑。得有多恨丘家人,存了掀翻整個丘家的心意?
一陣風過。
穆雪示意丘碧珠帶丁四寶離開。
白初白次和三朵薔薇花出現。
「屬下參見少主。」
穆雪盈盈起身。
白初舉目四顧,已哽得說不出話。白次將鸞城之行事無巨細說了一遍。緩過勁來的白初補充道,燕明睿否認與夏侯雲商議要殺穆雪,夏侯雲推測可能有一個擅口技的人。
他是雲王了啊。穆雪微微抬頭,望著夜霧裡昏淡的殘月,他終於站在北夏的最高處了。
紫薔:「少主,太子已是北夏的王,奴婢本就不信他有殺少主的意圖,阿初這麼說,可見有人挖陷阱,挑撥少主和太子,奴婢相信,太子一定高興少主還活著。少主還要留在這裡受苦嗎?少主,是南下是北上,奴婢都會相隨的。」
還要留在這裡受苦嗎?穆雪的手觸上了掩面的黑紗。
他是她的夫君啊。便是那一眼,她也看到了他那光潔的男性身軀,在淡淡的燈光下,寬肩,細腰,長腿,泛著如玉的微光,彷彿一尊絕世玉雕。
她喜歡他啊。九年前在榆州,她就喜歡他了。那線條冷硬而又精緻的臉孔,飛揚又帶著討好的笑容,無賴不避羞的話語,還有他的擁抱,他的氣息,都沉在她的心裡。
分別一個多月,恨他的貓鼠論,更多的,想他,擔心他。
可是,她是秦人,根在大秦的穆家女,她有血海深仇,相見,又能怎樣呢,終將兩分,死別的痛一次不夠,還要再痛一次嗎,他是雲王了,那位子還不穩,而且,現在的她,身中奇毒,不如讓他保留原來的美好。
穆雪沉默很久,打手勢:我不會再北上了,雁棲城與龍城幾乎勢均力敵,大秦和北夏邊境一旦有變,雁棲城很可能藉機作亂,脫離龍城,我北上龍城的原意就是,我們協助太子得到王位后,向他索要出使大秦的全副儀仗,往咸陽去,誅殺害死穆家的承乾皇帝君臣,那樣,大秦和北夏一定翻臉,大秦甚至會向北夏宣戰,所以,我想釜底抽薪,把野心勃勃的丘家拉下去,當秦夏邊境爆發衝突時,免得雲王內憂外困。
頓一頓,又打手勢,我是穆家女,穆家的仇恨不能不報,不要再勸我北上。
紫薔微有失望,道:「奴婢聽少主的,也許上天有眼,少主不但能報了家仇,還逃得性命,那時候再去龍城,也不是不可以。」
綠薔望天:「人心難測,星月總在變化,天意難窺。」
紫薔給了綠薔一拳:「神叨叨的,少擺仙風道骨的派頭。」
白次擋住紫薔:「阿紫,阿綠不與你計較,你也別得寸進尺,什麼神叨叨的,阿綠什麼時候說話不作準了,阿綠說少主還活著,少主果然活著嘛。」
紫薔斜眼道:「就你護阿綠啊,我們姐妹間打鬧,要你多嘴多舌。」
「閉嘴。」白初冷聲道,問穆雪,「少主,要把丘家拉下來,怕是不容易,聽說丘家在雁棲城獨大,有百年了,樹大根深,少主藏在丘家,也接觸不到丘家的秘密。」
穆雪:丘家在雁棲城獨大百年,數代經營,使雁棲城成為北夏的第二大城,富裕更勝北地的龍城,享受莫大權力的丘家,不想自立門戶,幾無可能。但凡造反,都有痕迹,足夠的人馬和兵器,不可或缺。我們要做的,找出丘家藏匿的兵器,並加以摧毀,找到丘家軍的具體位置,殺掉他們的將領,之後通報龍城。雙無的丘家軍,也就是沒了爪子、沒了牙齒的鬣狗,丘家也就成了沒毒牙的蛇。
白初:「虎鯊完全可以做這件事,少主金貴之身,大不必在丘家為奴。」
穆雪:摧毀丘家所藏兵器,誅殺丘家軍的將領,絕非易事,憑虎鯊三十六人,真不夠,你們要用最短的時間練出一支千人特戰隊,任務可不輕,我在這兒暗查,又有丘碧珠相助,兩相呼應,事半功倍。
「新任命的黑鷹特戰隊都尉於耀,是雁棲城於家的人,聽說丘於兩家有世仇,於耀既得了太子的重用,少主表明身份,不怕於家不幫我們。」白初細細說起於耀、于振及他們所在的於家。
黑紗下,穆雪的唇邊掠過一絲苦笑,身份?她是夏侯雲的妻子,這個身份,能說嗎?於家人知道了,於耀兄弟便知道了,夏侯雲若是知道她還活著,不到雁棲城來尋她,那就不是夏侯雲了,九年來,心靈跑偏的人,是她,不是夏侯雲。
穆雪:可以找於家人,但不要提我,你是黑鷹的教頭,這個身份足夠得到於家人的信任。
白初想了想,點頭:「那好,我去尋於家的當家人,白次挖地道搬金子,雙管齊下。」
穆雪:雁棲城有不少從大秦擄來的奴隸,把他們劫出去,隨我們南歸咸陽的,只能是秦人。
白次:「我們那邊,什麼都好說,少主在丘家受苦,屬下承受不了。」
穆雪:穆家人,從來不怕吃苦,你們也別惦記著給我送東西,丘家人多眼多,落在別人眼裡,我就難藏了。不用想太多,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的。
薔薇花喉中一哽。穆家的人,從來高高在上,何時淪為別家奴隸!丘家,不想完也得完!
白次猶豫片刻,道:「我們往雁棲城來的時候,丘家車駕先我們一步離開鸞城,屬下聽黑鷹說,丘家那位明珠進了太子的寢殿,時間,很長。」
穆雪怔。丘娉婷?丘娉婷進夏侯雲的寢殿,時間還很長?
白初拍白次的頭:「少主,別理他。那天晚上,寰王遇刺身死,丘娉婷那個沒腦子的居然去爬床,太子當時並不在寢殿。為這破事兒,當值的黑鷹被罰了半年佚俸,他們心裡頭不服,找於耀要錢,因為於耀攔了他們去攔丘娉婷,於耀不但挨了三十板子,還賠進去一大筆錢,他是個精窮的,燕五公子心軟,借他六十兩金,利滾利的。依屬下看,於耀三年都還不清這筆債。太子還放了話,他的任何住所,任何女人不得進出。」
紫薔撲哧笑了:「奴婢倒是記得,當時德陽殿就有這個規矩,輪到少主,哪個敢攔。」
白初嘆了口氣:「這一個多月,少主不在,屬下倒是看得分明,太子整個人都是寒的,見不到他半點笑。」
紫薔憂心:「人心總是會變的,時間一久,男人還能為女人守身不成,少主可該是這北夏的王后。」
穆雪心頭鈍鈍地痛,從十五歲到二十四歲,九年來,正是男人從懵懂到血氣方剛的時候,他硬生生一個人走過來,只為當初一個沒被她承認的承諾,你是我的,我是你的,這一輩子都不變,那麼,以後呢,她為報仇走上不歸路,他會怎樣?他是北夏的王,後宮里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他是北夏的王,總得有自己親生的兒子,她的死,會讓他從此放縱嗎?
穆雪垂眸,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痛吟,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打手勢:我們是秦人,就讓他以為我真死了,不要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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