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
她的臉上沒有平常的笑容。
神原的語氣,剛好和她最尊敬的學姐現在的個性相似……平穩平淡,不帶任何感情。
“把它砍掉吧。請你們砍掉它吧。拜托。我知道會給你們添麻煩,可是拜托。因為我實在沒辦法砍掉自己的手……”
“不、不要這麽說啊。”
我慌忙將神原伸出的左手推了回去。毛茸茸的觸感,摸起來很不舒服。讓人毛骨悚然。
寒毛直豎
“你在說什麽傻話,我哪能砍掉你的手啊。這樣的話你以後要怎麽打籃球。”
“剛才忍野先生說得對。我想要殺死一個人。這點程度是理所當然的代價吧。”
“這、這沒什麽,我沒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完全沒有……”
滑稽可笑
我這話根本沒命中問題核心
問題不是我介不介意
況且,我能不能原諒她也和問題完全無關。問題在於,神原駿河能否原諒她自己。
她不想傷害同學,所以一直在練跑。
她克製和壓抑住所有的黑暗情感,將它們封閉在心裏。
她的堅強意誌,反而束縛住自己。
懲戒了自己
“況、況且,我根本不可能砍掉你的手吧。別說這種蠢話了。你在想什麽啊。蠢蛋,你真的是一個蠢蛋。為什麽你的思考要這麽短淺。你這主意不是認真的吧。”
“這樣啊。也對,砍掉自己的手這種事情,不應該拜托別人。就算拜托別人,對方也無法輕易幫你。我知道了,我自己想辦法吧。隻要利用汽車或電車的力量,應該會有辦法吧。”
“你這樣——”
什麽利用汽車和電車
那樣不是自殺行為嗎?
不是自殺行為,而是自殺
“如果要砍掉的話,我有一個好方法喔。阿良良木老弟,你幹麽不告訴她呢,看到人家有麻煩你怎麽不親切一點啊。這種小事隻要請小忍幫忙就好了吧。心字頭上一把刀——隻要用她珍藏的利刃,連感覺到痛的時間都沒有,就可以把那隻左手砍下來啦。現在小忍的利刃雖然沒以前那麽銳利,不過要砍斷小姐的細手就跟切豆腐一樣容易——”
“你閉嘴,忍野!喂,神原!你不用這麽鑽牛角尖吧!你根本不用負這個責任,這點不是很清楚了嗎?一切的元凶都是這隻猴掌……不對,這個叫雨魔的怪異——”
“怪異隻是實現她的願望而已吧。”
忍野沒有收聲。
他更加能言善辯地接著說。
“因為她要求,所以他負責實現而已吧。傲嬌妹的時候不也一樣嗎?這和阿良良木老弟你在春假時的案例不一樣喔。小忍的案例和他們完全不同。阿良良木老弟,因為你沒對怪異許下任何願望。”
“…………”
“所以,阿良良木老弟不懂小姐的心情。也不懂她的自責和悔恨。絕對不懂。”
他對我說
“說句題外話,在原著《猴掌》當中,最一開始使用猴掌的人,實現了第一和第二個願望之後,他在第三個願望時,許願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個願望代表什麽意思,需要我逐一說明嗎?”
“忍野——”
你所說的完全正確
但是,忍野你錯了
我和雨衣怪維持對峙,有如陷入膠著狀態,無法動彈當中,緩緩回想起先前的對話。
因為我能明白
甚至讓我內心的傷口感到疼痛
因為戰場原黑儀和神原駿河的心情——
我都能明白
不對,或許我不懂
或許這隻是我自以為是的傲慢
但是——
我們都抱有同樣的傷痛
有著同樣的東西
如果有一個可以實現願望的道具擺在你眼前,你敢說自己不會許願嗎?就跟我在春假時一樣,就算那不是我希望的結果,可是就連清正廉潔的善人羽川,都會因為家庭的一點不和與扭曲,而被貓魅惑——
我和忍之間的關係,跟戰場原和螃蟹、神原和惡魔的關係,本來就沒什麽差別。
“沒關係,阿良良木學長。”
“有關係。怎麽可能沒關係。你在說什麽啊。而且戰場原的事情該怎麽辦。我希望你和戰場原……”
“已經,無所謂了。戰場原學姐的事情,已經無所謂了。”
神原這句話更讓我痛徹心扉
“已經,無所謂了。我會死心的。”
怎麽可能無所謂
怎麽可以這樣就死心
願望是要靠自己實現的,所以令堂才會把惡魔的木乃伊托付給你吧。令堂托付給你,絕對不是叫你放棄自己的願望。
所以不要露出那種表情
別像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一樣
用那種含淚欲哭的表情,哪放棄得了什麽
雨魔
降雨的惡魔,同時也是愛哭的惡魔
在毛毛雨的日子裏,有個小孩因為一些無聊的小事和雙親吵架後離家出走,最後在山中迷路被狼群吃掉,這就是雨魔的起源。不可思議的是,據說包含家人在內,村落裏沒有半個人想得起來那孩子的名字。
“……該死!”
我在精神上耐不住這膠著狀態,也無法忍受彷佛走馬燈般巡回的思考,於是朝著雨衣怪衝了過去。這是從昨晚算起,我第一次主動攻擊。可以說充滿壓力的被動迎擊,終於讓我無法忍受。
不能用站姿攻擊。假如我壓住他的左手,他的踢擊立刻就會招呼上來。既然這樣,那我隻好整個身體撞上去,像柔道的寢技或摔角一樣,把雨衣怪的全身按倒——
我張開雙手,試圖從左右兩旁抱住雨衣怪的身體,但我沒能抓住他。要是雨衣怪朝左右兩旁回避,那我或許還能對應,但他采取的動作卻不是如此。但是,他也不是向後避開。要是他退開,我隻要上前幾步即可吧。
雨衣怪跳了起來。
他一跳,雙腳貼著教室天花板,開始在上頭奔跑。「噠、噠、噠、噠、噠、噠!」他違反重力,視萬有引力定律如無物,在天花板上狂奔。
接著,他從天花板降落到地上
轉眼間,這次他又朝側麵跳去
一眨眼,他降落在半剝落的黑板上,剎那間又跳離黑板,降落在窗戶的厚木板上,瞬間他又跳離木板,回到天花板上。
他隨心所欲,不斷朝斜前方跳動
動作令人眼花繚亂
他的雙腳像老鼠炮一樣,從牆壁往牆壁,從牆壁到天花板,從天花板到地板,從地板再回到牆壁,不停跳動。雨衣怪利用神原駿河經過鍛煉的雙腳,不停跳躍。
就像高速射擊出去的超級彈力球
有如亂舞一般的不規則反射
跳躍再跳躍
我的眼睛已經無法追上
他的速度,比我眼球的動作還要更快
他利用重力加速度,加速再加速,每經一個跳躍,就慢慢且大膽地提升速度。長靴和帆布鞋的差異,利用小巧可愛的動作,慢慢且大膽地在玩弄我的視線。
隻是平麵動作變成立體而已,就能產生這麽大的變化嗎?為了不讓災害擴大,我才會請忍野在這間教室設下結界,要和他確實做個了斷……而且,我還很單純地盤算認為,麵對雨衣怪這種動作敏捷的對手,選擇狹窄的空間會比較有利。結果現在完全起了反效果。一切適得其反。
適得其反
為何我事先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神原選擇籃球社而不是田徑社的理由,就在於她的雙腳在籃球場這種狹窄空間中才能充分活用,可以快過任何人!神原駿河的跳躍力,讓她在那種身高和體型下還能輕鬆灌籃。而在這矮天花板的狹窄空問裏,那股跳躍力會被如何活用,已經擺在眼前!
我的所作所為,一直適得其反
要錯估也要有個限度吧,我腦殘嗎?
每次都錯誤百出。
對方有如在玩弄我一般,在周圍不停跳動;但我卻有如腳跟被釘住一樣,在原地一步也動不了。我最看不清楚的是他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間的上下移動。這是人體構造的問題,人眼在物理上可以對應左右的移動,但碰到上下移動就沒轍了。因此,我的視野跟不上雨衣怪的動作
他從我的腳邊,一口氣跳到我的身後
雨衣怪終於從天花板上,朝我跳了過來
他有如藤球的空轉扣踢一樣,在空中轉動身體,乘勢用指尖朝我的腦門刺來。我感覺頭蓋骨陷了進去,因為這股威力而向前傾倒。此時,早已落地的雨衣怪又朝我的下顎,補上一記類似泰拳的膝擊。這二連擊——藤球(SepakTakraw,15世紀源自於東南亞的項目,遊戲方式類似排球,但球員不能用手來擊球,而是運用頭、胸、腳,降球頂過網)和泰拳的組合,時間點抓得絲毫不差,形成的衝擊就像三明治般將我上下夾擊,而襲擊我的疼痛,已經超越痛覺的極限。我因為頭部和腦髓似乎整個被壓碎,稍微失去了意識。片刻間不省人事。
但是我沒死
我的傷口馬上就恢複
這簡直是地獄
等活地獄
就算身體被粉碎,也會隨著一陣涼風而複原,然後再被粉碎,再次複原,就這樣無止無盡,在粉碎和複活之間循環。這是八大地獄中的第一個地獄,也就是我的春假。
“嘖…”
我伸手向前。雨衣怪躲開後,用左拳朝我劈下。我做出了反應,不對,這不是反應,隻是普通的反射動作。因為我一直在注意他的左手,因此對他左手的動作特別敏感。然而剛才的攻擊,他的左手沒有被封住卻積極地使用二連踢來攻擊我。還有雨衣怪突然運用可怕的步伐,使出那種令人眼花繚亂的立體高速移動。他不隻用左手,還能利用全身做出那種動作。這些事情所代表的意義,我絕不可等閑視之。
與惡魔遊玩,就會變成惡魔。
不用實現願望,不用出賣靈魂,不用被奪走肉體、什麽都不用做——
隻要向惡魔許願,就能變成惡魔
這左拳是假動作
至今隻會直線攻擊的雨衣怪,現在已經會運用步伐、連續技和虛招這類戰鬥上的小技巧。
不,這不是虛招
這裏應該叫做假動作才對
因為對雨衣怪來說,這種小技巧沒有神原駿河的幫助是辦不到的。
我的身體對左拳做出應對,自然另一邊的側腹就會產生決定性的死角。雨衣怪的腳尖朝那裏,這次連續三擊,而且準確地踢中同一個點。在同時間連續三次擊中相同坐標——這種在相對論上會產生矛盾的攻擊,讓我的身體彎成了「く」字,瞬間他又抬起另一腳,用腳底踢穿我的胸口。
就像彈射器一樣
我耐不住這一擊向後傾倒,但我馬上利用倒立後翻的要領,用手掌撐住地板後翻起身,取出距離。雨衣怪馬上就逼了上來
剛才的踢擊貫入了我的肺部
我的肺大概失去了功能
呼吸好痛苦
不行,沒辦法立刻回複。這表示剛才的踢擊,比左拳還要有威力和破壞力嗎?
神原的意念淩駕於惡魔了嗎?
嫉妒
憎惡
黑暗感情
——既然這樣我應該也可以不是嗎?
“……你——”
在肺部尚未複原的狀況下,我說。
“你是沒辦法的,神原駿河!”
誰也不能代替誰,誰也不能變成誰。因為神原是神原駿河,戰場原是戰場原黑儀。
就像阿良良木曆是阿良良木曆一樣。
我和神原不同的地方
有沒有認識忍野
有沒有抽身而退
鬼也好,猴子也好
這些都是運氣和偶然
唯獨內疚是無法抹去的
我很內疚,無論是對神原還是戰場原都一樣。但是,我沒想過要代替神原承受這一切——我沒有打算離開我現在的位置。
沒錯
如果你認為我是可恨的情敵,那對我而言你也是一樣。我必須去憎恨神原。
這也是我內疚的真正原因嗎?
我沒有把神原當作對等的對手
我一直在輕視她
看不起她
我從絕對安全的高度,在從容不迫的立場下,想要撮合神原和戰場原,想要讓她們重修舊好,這是多麽卑鄙的行為啊。我是多麽溫柔的好人,多麽殘酷的惡人啊。
願望是——
願望是要靠自己實現的,既然這樣……
那自己應該也能去放棄它吧
如果不想遺忘,那隻要放棄就好了吧。
“……!……!……!”
雨衣怪用排山倒海般的攻勢,不停做出攻擊。每受到一次攻擊,我的身體就會猛烈變形。接續而來的四擊,我一次都沒躲開。雖然身體被破壞的部分,照順序自動修複再生,但雨衣怪攻勢更淩駕於我的恢複速度。
不知不覺問,我已經被逼退到教室的牆角。這位置無法朝左右或後方移動,有如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給束縛住一般。雨衣怪也一樣,來到這裏他不再使用步伐,改用拳擊的逼迫近身戰。而且完全是單方麵的近身攻擊。就算再高級的帆布鞋,這樣不停地加速,很快腳底的橡膠就會因摩擦而燒焦磨破,我淡淡地抱著這種希望與期待;但這樂觀的想法,也在此落空。拳頭、手肘、膝蓋、足脛、腳尖、腳跟,各種排序組合接連不斷,猛烈地折磨我身體的各角落。這究極的連擊,完全不讓我有時間哀號。
這已經脫離打擊的範疇
單純是一種壓力
被打中的地方不僅骨折,還會皮開肉綻,皮膚和肌肉爆裂。我穩住腳步的感覺和剛才完全不同,雨衣怪左拳的破壞力似乎不停再增強。
話雖如此。
破壞力還是不及神原駿河的雙腳。
“製……服。”
我的身體雖然是不死之身,但身上的衣物可不是。
我的衣服早就變得七零八落
唉,我的製服又泡湯一套了。
還有幾天就要換季,改穿立領學生服了說。
這次要怎麽跟妹妹們解釋。
“嗚……”
這個距離的話……
如果是這個距離,隻要雨衣怪稍微有機可乘,我就可以抱住神原駿河的身體,封住雨衣怪的行動……然後再利用全身體重,用力把他壓倒在地板上的話,情勢就會逆轉。
我還未失去勝算。
現在我隻是位置被逼到死角,而不是整個人被逼死。就算受到雨衣怪的攻擊,隻要我身體的恢複力能夠跟上,他的攻擊根本不足為懼。
隻是肉體會疼痛
就和神原的心一樣痛
會痛就表示自己還活著
“可恨”
我聽到了聲音。
“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
是神原駿河的聲音。
有如無底洞般的雨帽內發出了聲音,像是在傾訴,又像是直接在我的大腦響起一般。
“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可恨!”
“………………”
憎惡——一個人類無法承受的強大憎惡
惡意,敵意
一個樂觀陽光的學妹,黑暗消極的內心話
充滿了表麵張力。
“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你居然!”
聲音伴隨著打擊,接著說
憎惡的聲音沒有停止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神原,抱歉。”
我再一次出聲
對神原道歉
“我並不恨你。”
或許我們是情敵
我知道自己的身分可能配不上你,可是——
難道我們不能當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