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張建樹回到宿舍差十分鍾到五點。他先發了微信給甘霖問她到了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才去洗手洗臉,等到五點整準時去食堂吃飯。由於是周日的緣故,吃飯的人不多,很多人要麽自己做飯改善夥食,要麽外出走親訪友未歸,特別是那些公司領導,休息日根本見不到人影。所以星期天的飯菜也是最差的,有點敷衍了事的意思。廚房的師傅心不在焉的掄著勺子,不停的張望,看還有沒有人來,巴不得趕緊收工下班。張建樹打了飯菜和湯,走到餐廳裏,選了一個幹淨安靜的桌子坐下來。老樊和老吳不知幹什麽去了,都沒有來吃飯。張建樹找不到夥伴,隻好一個人。他剛準備吃,肥波扭著肥胖的身軀走過來,坐到他的對麵,不滿的說,這簡直是喂豬的,搞的都是什麽玩意,還有一個能吃的菜嗎?張建樹知道這些九零後沒吃過什麽苦,食堂的飯菜雖說一天不如一天,但比起其他的一些爛廠,這裏畢竟有四菜一湯(普工是三個菜),倒不是最差的。
“這不是還有一個蛋可以吃嗎?”張建樹說。餐盤裏一個大些的格子裏盛著老芹菜炒什麽肝(黑乎乎的很大片的,張建樹認不出來,也從來不去吃),和白水冬瓜;一個小格子裏盛著已變黃的油膩膩的空心菜;還有一個格子裏放著一個雞蛋。
“這是什麽蛋啦?”他用勺子敲了一下,盤裏還有一點醬油色的汁水。
“應該是鹵雞蛋吧!”張建樹說。
“我還以為是茶葉蛋呢?”
“茶葉蛋?”張建樹開玩笑說,“茶葉蛋大陸人民怎麽吃得起嘞?難道老板是做慈善的?”
“那倒是,”肥波笑道,“我們老板根本不把員工當回事,跟著他混,看來很難吃到茶葉蛋了。”
“老板以前還可以的,從飯菜上都可以看到。我們來的那會,經常有魚、有蝦、有牛肉吃,現在隻有領導才會有了……”張建樹回憶起過去,那時人吃的不錯,做事都積極些。
“出來打工就是混碗飯吃,連飯都吃不好,誰還賣力工作呢?”肥波搖頭。
“可是老板不明白這個道理,反正他也不在食堂吃飯。”張建樹說,“你如果要判斷一個廠的好壞,看看夥食就知道了,這對你以後找工作很有幫助的。”
肥波說,這真的是個很好的經驗。他也不想在這裏做了,太沒意思了,工資又低。接著他就抱怨了一番……張建樹隻是聽著。飯後,張建樹在球場邊坐了一會,沒有遇到一個比較熟的人。這是,莫維發微信來問他在哪裏。張建樹說在宿舍。然後他等了差不多十分鍾,也不見她再說話。張建樹不知道她在搞什麽鬼,就站起來出去散步。
在大門口,莫維的車剛好停下來。她笑著叫張建樹上車,說是一塊去吃飯。張建樹看到她邊上坐著那個圓臉閨蜜。不去了,張建樹說他已經吃過了,叫她們兩個人自己去。但是莫維不依,非要他去,說不吃也可以陪著。張建樹看廠裏的人來來去去,不想再說什麽,就上了車。並且打趣說,你們要找,也該找個年輕的帥哥陪嗎?叫我這種大叔,不怕丟了你們的臉。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女孩子,插嘴說,你不怕就好了。張建樹說,我當然不怕了,我隻是有點不習慣……張建樹看她穿著白襯衣、黑紗裙,模樣也還不錯……但他不知她是幹什麽的?莫維沒說過,他也從不打聽這些。在張建樹心中,他隻把甘霖看成是和他有關係的人,從主觀上他就有些排斥再和別的女人交往。這也是為什麽,連莫維請他去吃飯,他也經常推辭的緣故。雖然和莫維之間,他完全沒有想過男女之情,僅僅當成一個還談的來的朋友看待。莫維今天比她的閨蜜打扮的要莊重,著的是長衫長褲,沒露一塊多餘的肉。他們在一個叫環球廣場的地方下了車,那裏有間環境幽雅的菜館。他們吃了飯出來,天將黑未黑,清風吹過,春意融融。於是,他們在附近閑溜達了一圈。無意中被一個露天表演吸引了過去——幾個辣妹正在跳舞……原來這是一個樓盤在搞促銷活動,並且是一個很著名的開發商。他們看了一會,張建樹對莫維說,要不要考慮買一套,六千多,還是精裝修的,拎包就可以住,比較劃算。那樣你逛街吃飯都比較方便,比住在工業區好多了……張建樹隻是隨便說說,他也知道買房一般都是男人的事,況且也沒聽說她有男朋友。莫維好像來了興趣,就說去看看。
售樓部裏燈火通明。那些賣樓的都是小夥子、大姑娘,衣著得體,殷勤倍至。他們過來熱情的招呼,管張建樹叫先生,問他想看什麽樣的房子……張建樹微笑著用下巴指指莫維,意思是說她才是正主。那個人立刻就明白了,圍著她滔滔的說開了。張建樹和阿菲(就是莫維的閨蜜,張建樹這次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在工業區一個私立小學當老師)輕輕鬆鬆的在後麵跟著,不時的東張西望。張建樹對阿菲說,你不考慮一下。阿菲笑笑說,我一個做小學老師的,和莫維可比不了……等他們出來後,張建樹問莫維,怎麽樣?看中沒有?莫維說,房子是可以,就是太貴了,我沒那麽多錢,要五六十萬呢?張建樹說,可以分期嗎?分期要多十幾萬的利息呀!張建樹心說這女孩子真是會算賬,就建議她把股票都賣掉。但是莫維說賣了股票也還差點,並且她說自己的股票還在漲呢!張建樹說,股票沒兌成鈔票,那始終隻是個浮盈,說不定很快就回下來;再說投資股票的機會天天都有,而買房子的機會可不是天天有。如果你要長期在這裏生活下去,買房子就是對的;如果你過幾年,就不再打工了,不買房子也行……莫維說,我怕買了房子會貶值啊?張建樹說,這個可能行很小。然後,他問兩個女孩子,你們會嫁給一個沒房的男人嗎?倆個人微笑不語。張建樹總結道,所以房子一時半會隻會漲價,而不會跌價;並且,政府承擔不了房價下跌的後果……他興之所至,又講了一大套理論(不知道是他自己想的,還是在書上看的),瞎說什麽:你知道房價為什麽會越來越高嗎?除了那四萬億的刺激外,還有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現在的大多數人逐漸喪失了為高尚理想辛勤工作和創造的動力,他們不再響應國家的號召;可是這個社會必須要大多數人不懈的勞動才能繁榮,於是為一套房子奮鬥一輩子,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點。雖然這個點有些被動,但畢竟很管用。試問,如果衣食住行都無憂,憑國人的性格,誰還會不知疲憊的去幹活;不幹活,這個社會也不會發展這麽快。自私能帶來社會的繁榮也是這個道理。這是人悲哀的本性決定的。共產主義為什麽不能很快實現呢?物質不豐富是一方麵,人的思想道德沒達到那個高度也是很大原因……
兩個女孩子聽的很驚訝,可是又提不出什麽意見。她們看到張建樹眼望著窗外,看著路邊的高樓大廈沉思。不知是張建樹的話起了作用,還是售樓小姐打動了莫維,她猶豫了一段時間後,還是買了房。不得不說,她是個幸運的人。後來的事實證明,她押對了寶(幾個月後,股價大跌,房價漸漲)。
張建樹進了宿舍大門,看到球場開了燈,有幾個人坐在旁邊的石凳子上,但沒有人打球……張建樹聽到有人喊他老張,仔細一看,是老樊。老樊穿著紅色的球衣球褲,披著一件黑色的外套坐在那裏,腳邊還放著一個籃球。顯然他剛才運動了一下。張建樹走過去,老樊問他去哪兒玩去了。他含糊的說,和一個打零工時認識的熟人吃飯去了。自從換了部門後,他們不像以前那樣經常見麵了,所以交流也沒那麽多了。但他們依然是可靠的朋友。張建樹又問他和誰在打球?他說和車間裏幾個人,接著感歎,人年紀大了,不像年輕時那樣有精力了。眼看著快四十歲了,還白班夜班的打工,真差勁啦?
張建樹有點詫異的聽著……原來他今天去參加一個老鄉聚會,那些人不是老板,就是高級白領,混的風生水起——吃香喝辣,有妞陪,連講話的口氣都不一樣……隻有他一個人地位最低,開的車也是最差,很多人開始還和他說幾句話,後來都不怎麽理他……弄得他很受刺激。
張建樹說,這種聚會就不要去了,有什麽意義呢?
但老樊認為主要還是自己沒錢。不然,一切還是很美好的。他還告訴張建樹,有些人其實沒什麽過人之處,好多當初連自己都不如的人,如今卻發了財,實在想不通。張建樹說,每個人際遇不同,你根本不知道別人經曆了什麽。如果你敢做敢拚的話,也是有機會發財的。老樊點點頭,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張建樹說,這個廠不會有什麽前途了,我在上麵待的越久,就越能看清這一點——管理不行,人浮於事,沒有幾個有能力的人,也沒幾個是真正幹活的人,估計早晚都得垮掉……
老樊聽了張建樹的分析,臉上露出了興奮地笑容,說倒了賠錢走人更好。張建樹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那麽快的。再說如果倒閉了,也沒什麽陪的。如果你不想做了,想陪錢,機會就在眼前,廠裏不是晚發了幾天工資嗎?這是違法的。你可以要求解除勞動合同,並給予賠償。沒必要等那麽久的……老樊將信將疑。張建樹知道他一時半會也不會真的走,說,這個有一年的有效期。並且說他還有律師的電話和微信。自從得了職業病,張建樹開始關注很多相關的法律法規,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法律的力量卻是無窮的。
他們坐了半個小時,說了一些相互關注的話題。老樊也問了張建樹現在怎麽樣了,以後要怎麽搞,有什麽打算?
張建樹凝了一會神,似乎在考慮著什麽?三月的風吹動榕樹那細碎的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有一隻黃色的野貓沿著綠化帶機警地向樓房的陰影中走去……
半晌他才砸了一下嘴,說道,不好弄啊,這個職業病搞的人很被動,甚至改變了我的生活。並且把我困到這裏了。現在一切都不好說,要視情況而定……
張建樹差一點要把自己離婚的事也說出來,但想了想,還是算了。他改變話題,問老吳去哪裏了,怎麽沒見到呢?
老樊說,他現在是管理層了,跟我們不一樣了,接觸的人也多了,應酬也多了,就連想法也不一樣了……張建樹聽他的語氣有些不滿,就說不至於吧!
老樊說,他對我們還是改變不大,沒什麽過分的地方,但是人還是變了很多,雖然他自己可能都沒有覺察。
張建樹沉默了一下,說,每個人位置變了,立場就不同了,正常,可以理解——沒幾個人能超越本性,寬容別人有時也是寬容自己。
老樊說,你讀書讀的多些,道理也懂得比我們多些,看問題也比我們要透徹些,你以後肯定能幹出點成績。
張建樹自嘲道,紙上談兵!沒什麽鳥用!我也不敢想那麽多,先鼓起勇氣走下去再說,人生也不過是個過程……
在他們這些人中,張建樹的學曆文化,包括技術都是最高的,但他的工資卻是最低的。雖說老樊們當操作工,要辛苦一點,但在大多數打工人中,也算比較好的了。
夜色漸涼,這些人近中年,獨身在外的打工者,帶著孤單和無奈各自回了寢室。
第二天早上,張建樹剛坐到工位上,就看總監老陸穿著灰色的襯衫,挺著啤酒肚,拎著電腦包,進了對麵的辦公室。以前張生上班,不到十點是不來的。下麵的香港經理也要九點多才來。但自從看到老陸準時上班之後,那些香港人也不再遲到了。快到中午的時候,張建樹去資料室找個文件,推門進去看到本部門的幾個人在那兒竊竊私語。這個資料室很少有外部門的人來,是個偷懶閑聊的好去處。張建樹有時要打些私人電話也會躲到這裏來。那幾個人見是張建樹,隻是微微點下頭,並沒有停止交談。這說明他們沒把他當外人。張建樹走過去,聽到他們在議論加工資的事……
每年三月份加薪是這個廠的慣例,至於加多少(有五十、一百的,也有七百,八百的,多數是兩三百),那看你的能力。這個“能力”既是指工作能力,也包括搞定老大的能力。並且這後一種能力似乎有更為重要的趨勢。
阿靜小聲說,這三月份都快過完了,咋沒聽見加工資的事?
阿勇說,今年加不加,很難說,廠裏目前這個樣子,效益不太好。況且現在是老陸坐鎮,他首先想搞的就是扶植自己的勢力,更換管理層,那些領導們個個戰戰兢兢,誰敢提加工資的事?”
肥波抱怨說,不加工資怎麽行呢?物價這麽高,家都養不了,誰有心幹活!”大家都笑他,光棍一條,養什麽家。他不服氣的說,追女孩子一樣要花錢。工資低了,老婆都討不到。又說,來的時候,人事部的不是說過,每年都會加一次工資嗎?
阿勇說,那些話有啥用,就是加——你也加不了多少。你沒看清形勢吧!花姐隻會自保,不會幫任何人;而大佬們都喜歡異性,你又沾不到邊……
肥波泄氣說,那我們還混個球啊!隨即笑道,大不了走人,我也不想在這裏做了,飯菜也難吃的要死。
於是,他們又扯到後勤。說管後勤的主管,家裏有老婆孩子,又在這裏包小妹……
肥波笑說,那還不是用我們的夥食費包的……
張建樹隻是微笑聽著,並沒多的話。當他們聽到外麵傳來高跟鞋的聲音時,都不說話了。並且,分散去找東西。花姐進來,探頭四處看看,對張建樹說,Bob(鮑勃)找他有事……
Bob是香港同事,他負責和客人溝通,然後把生產加工單發給張建樹,張建樹再做好相關的工作後,交給車間生產。大陸的每個同事都對應一個或幾個香港的同事,相互配合來完成工作。張建樹搞不明白,一個中國人為什麽要用英文名,叫起來不方便,且容易重名。張建樹回到工位上,見不知誰寫的一個字條,就是叫給Bob回電話。張建樹心說,什麽事這麽急。打過去一問,原來是Bob疏忽,把一個文件搞錯了,他焦急的問是不是生產了。張建樹說,我發郵件你沒看到嗎?我一看有問題,就通知暫停了,等你回複呢?那邊鬆了口氣,連聲說謝謝。
雖然每天都和Bob打交道,但真人隻見到過一次。他應該有三十多了,人很壯,頭發留到了脖子處,沒有結婚,但人很隨和,也愛說話,不像別人那麽冷漠,不喜歡搭理大陸人。他們在一起吃過一次飯,當然是香港人請的。他們到大陸來,都不喜歡在飯堂吃,而是去外麵館子裏,順便也會叫上相熟的大陸同事。隻要他一上工廠來,就讓張建樹領他到車間轉一圈。張建樹給他講一些生產流程,他聽的很認真。。
張建樹在工作中基本沒出過岔子。但他並沒得到上司的好評。花姐和錘子哥都是小肚雞腸的人,對頂撞過自己的人不會寬容。隻是張建樹沒那麽好對付,沒有合適的機會,他們還真不敢下手。張建樹也知道和這些人共事,不會有什麽前途。他有時,暗暗地發呆。如果不是這個職業病,自己完全可以跳槽去別的地方試試。汪老板不止一次的說過,問他願不願意過去幫他……張建樹每次都禮貌的謝絕了。很顯然,肖工並沒把張建樹的職業病的事告訴他。每次去車間修機,對張建樹來說,都是不能待的太久,畢竟身體很重要。萬一弄得病情加重,那就得不償失了。
車間裏按照張建樹說的那套方法保養設備後,出問題的機會就少了。張建樹被請下去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但是很奇怪的是,生產效率並沒多大的提高。因為,這些工人慢慢地喪失了工作的積極性。用他們的話說,工資這麽低,拚那麽大命幹嘛?做快做慢,不是一個吊樣?那些天天玩的人,薪水比我們還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