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早上,張建樹睜開眼睛後,感覺天色沒平時那麽亮了。他摸出手機看看時間,倒不是醒的比較早,應該是變天了。果然,等到醫生來查房的時間,外麵就下起了雨。
主任剛進門,就大聲問:“都還好吧!幾位……”
張建樹和馮華都點頭說老樣子。隻有孟德遠苦著臉說,都住好幾天院了,為什麽還是頭昏無力?
主任輕描淡寫的說,沒事,想開些,不要有心理負擔,先觀察再說。
然後她領著這些人往外走。李雙梅走了兩步,仿佛想起了什麽,轉過身對張建樹說:“等下打完針,十一點的樣子,你到手術室來,要做一個骨穿(骨髓穿刺)。”
張建樹覺得頭好像被什麽敲了一下,機械的點頭說:“好,好……”
他的心收緊了,這是怎麽回事?做骨穿——難道發現了什麽嚴重的問題?他茫然的看了看,馮華在低頭玩手機;孟德遠抬著頭看電視,但他眼睛的餘光卻在觀察著……張建樹壓住自己恐慌的心情,不要怕,沒什麽大不了,老是勸別人想開點,自己反而看不透,不是太可笑了嗎?嗯,等一下,問問誰?袁正才還是林秀木,也可以問一下大姐,她們是不是也做過?問一下護士也行。哎!護士來了。張建樹看到楊姐進來了,剛要開口,但是楊姐卻先說話了。
“一會兒,工會的人要來慰問你們,要珍惜。這是醫院為大家爭取的福利。”她神秘而鄭重的說。隨即又到對麵病房,重複同樣的話去了……
不到兩分鍾,從隔壁房間轉出一個穿黑西裝的中年男人,五十多歲的樣子,尖臉黑瘦,神情溫和到沒什麽精神。他提著一個黑皮包,手裏還拿著一個文件夾,走到孟德遠的床頭。他打開文件夾,指著一行表格,示意簽名寫上電話號碼,然後從包裏拿出三百塊錢,說聲“一點小意思,安心修養”。孟德遠接過錢,說聲“謝謝”。不到三分種,這個病房的三個人各得到三百塊錢。不到半個小時,慰問就結束了。張建樹看到這個人提著癟下來的包安詳的從門前走過。
雨時大時小,沒有停歇。護士也來過幾次,匆匆忙忙的拔針換藥……張建樹嘴張了幾張,還是沒開口問骨穿的事。他不想給人留下膽小害怕的印象。藥水吊完後,時間也差不多了,他慢慢的起身,向手術室走去。李雙梅和護士組長已經在準備了。張建樹叫了一聲“李醫生”。
李雙梅看了他一眼說:“怎麽?你有點緊張嗎?不要怕,不怎麽痛的。”她指了指旁邊的一張窄床,“俯臥,把衣服往上拉一下。”
張建樹順從的照做,動作有些僵硬。醫生和護士圍了上來。他感到冰涼的消毒液在髖部的某個位置塗抹……千萬不要動啊!他聽到醫生說。接著一絲刺痛,持續了一會。開始貼紗布了……張建樹一動不動的趴著。
“可以了。起來吧!不要劇烈活動,傷口三天不要沾水。”醫生在背後說。
張建樹小心翼翼的下來,穿上鞋,問:“那衝涼怎麽辦啦?”
“注意點囉!也可以不衝嗎?”李雙梅沒好氣的說。
張建樹一手扶腰,往回踱。他在對麵的門口站住,看到甘霖坐在床上,正抬頭有點吃驚的看著他,而大姐不在室內。
“大姐呢?”張建樹問。
“在洗手間。”甘霖掀被子要下來,“你怎麽啦?”
“沒事。”張建樹做了個阻止的動作,“剛做了骨穿,來問一下大姐。”
“骨穿!”女孩子也有點緊張起來,“沒什麽問題吧?”
這時,洗手間的門開了,大姐的聲音先傳了過來,“小張,你也做骨穿了?”
“是啊!剛做完。”張建樹說,看到大姐甩了甩手,走了過來。
“沒事,每個人都要做的。”她笑著說,“這個是最關鍵的一步,看看骨髓的情況。”
“每個人都做……”張建樹心裏放鬆了一些,原來是程序,把自己嚇一跳,”那你的怎麽樣?“張建樹臉上有了笑容。
“不知道,也沒聽醫生說,應該沒什麽吧!我明天要出院了,到時應該能看到。”
“哦,那我過去了。”張建樹說道,“要幾天不能出門了。”
當張建樹拐進自己的病室後,孟德遠看到他雖然行動緩慢,但是臉色還不錯,問道,“還好吧!”
“沒有想象的痛。”張建樹上了床,“等下幫我打下飯。”
張建樹遵照醫生的囑咐,果然三天沒洗澡,隻用熱水擦身。雖然第二天,貼的紗布就在睡覺時脫落了,護士看了一下說沒事,但還是粘上了;他也沒出去散步,偶爾在走廊溜達一下,到隔壁房間裏串門;天氣也不大好,經常會下雨,也沒人提議出去活動,都懶懶的窩在房間裏。這期間,大姐出院了。她已經住了一個多月,觀察期大致就是這麽多。她的床空下來,暫時沒人來。
車間裏每天都有幾個人來體檢,熟一點的會上來探視一下。所以,很多病友都以為張建樹是一個什麽重要人物。老孟在一邊感歎,小張的人緣真是不錯呀!張建樹笑而不答。他內心裏當然知道,誰是真心,誰是假意。當老樊和老吳要來的時候,張建樹叫他們帶一本袖珍版的聖經來,他想到了對王安的承諾。當他把這本黑麵燙銀的聖經放在王安眼前時,他的眼睛都亮了,不停的說謝謝,激動的都咳嗽起來。
天晴穩了後,氣溫也升高了。張建樹也可以自由活動了。現在外出散步隻有四個人了。通常是甘霖在前麵走,張建樹他們三個男人在後麵跟。女孩子不時的回過頭來催他們快點。其實誰都看出來了,她在意的不過是張建樹。
“小張,你陪著小甘先走嗎?”孟德遠說。
“是啊,你們先走。”王安笑嘻嘻的附和。又湊到張建樹的耳邊低語,“這麽漂亮的女孩子,還不找機會……”
張建樹正色道,“別瞎說!我是已婚男人。”隨後一笑說,“你這不是誨淫誨盜嗎?小心主不會原諒你啊!”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女孩子在前麵問他們在說什麽。他們隻好加快腳步趕上去,敷衍一些別的話題。
星期五的上午,王安也出院了。他們是個隻有十幾個人的玉石加工廠,老板是個黑瘦的中年人,開著一輛舊RB車,沉著臉,親自把他接回去了。王安臨行過來匆匆打了個招呼,就消失了。住院就是這樣,有人走了,又有人來了。不過,張建樹沒有主動去結識什麽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經曆和感悟,萍水相逢,來去如風。隻是散步的人越來越少了……
很快又到了星期天。這次老樊和老吳沒再來醫院。他們的體檢結果出來了,沒什麽問題。也有幾個不太熟的同事打電話,語氣驚慌的谘詢有關白細胞減少的問題,張建樹知無不言,不過後來都沒有下文了,大約都是虛驚一場。
午休過後,三個人又出去散步了。陽光明媚到有些曬人的地步,好在不論是路邊還是公園,樹蔭都很多。好多地方鮮花盛開,蜜蜂嗡嗡叫,蝴蝶翩翩飛,鳥雀枝頭鬧……一派大好春光。
“哎!”孟德遠突然歎口氣說,“這真是浪費時間啊!現在油漆的活忙的很,工價也漲了,我侄子他們一個月能掙八九千塊錢呢!”
“要錢不要命啊?”張建樹看著他說,“那都是拿命在搏,你現在還看不透啊?”
“那有啥辦法呢?”孟德遠苦笑,“我女兒在上大學,兒子在上高中,都要花錢。老婆在家照顧兒子,隻能打點短工,都得靠我。為什麽車間裏別人沒中毒,偏偏是我呢?”他邊說邊無奈的搖著頭。
“天有不測風雲嗎?這誰知道呢?“張建樹說,“生活是這樣的,沒有這樣的問題就有那樣的問題,一帆風順的人基本是沒有的。”
“理是這個理。可……”他不知道怎麽說,隻是長籲短歎。
張建樹也不知怎麽開解他,氣氛變得有些沉悶。還是女孩子的話簡單有效,她大聲的說:“你們想那麽多幹什麽?各人有各人的命,天氣這麽好,不要想不開心的事嘛……”
“是啊!”張建樹微笑著同意。
他們已經走到人多的地方,看著那些高高興興的人們,自己不由自主的也愉快起來。兩個男人跟在女孩子後麵東遊西逛,遷就著她。她去喂魚,他們在一邊指指點點;她去看放風箏,他們兩個也仰著頭;她去體育器材上扭腰,他們就在那兒晃腿;她去看一群老頭老太太拉弦唱戲,他們也去圍觀……當走到山腳下的步道處,她要去爬山時,孟德遠首先說自己不行,張建樹也說山太高了,不要去了。可不知為什麽,她卻執意要去,邁開步子就走。這個時間登山的人並不多,稀稀拉拉的也可以看到幾個。張建樹看看蔥蔥蘢蘢的山嵐,又看看孟德遠,說,“走吧!隻當挑戰一下……”
“不行,不行,”孟德遠連連搖頭,“我真的沒力氣了。我在下麵休息一會,你們去吧!”
“那行。”張建樹看他確實是累了,就說:“我先走,等一下你休夠了,再來。女人也真任性!”
剛開始的路坡度並不大,用柏油鋪的,有四五米寬,隨山勢蜿蜒。一會兒,張建樹就看到了甘霖。她慢吞吞的走著,窈窕的背影既孤單又性感。樹隙中透出細碎的陽光,給人溫暖疲憊的愜意……
兩個人一前一後,都沒有說話。路越來越窄,等到了半山一個寬大平台時,往山頂的路變成了石階。他們沒像旁邊的大媽們那樣在這個地方歇腳,而是買了兩瓶水就往上走了。石階並非筆直而上,而是繞來繞去,想是為了讓路沒那麽陡吧!甘霖在前麵走著。她今天把頭發束成馬尾狀,穿著白色的T恤,白色的球鞋,藍色的毛邊牛仔短褲,打扮得簡單而清爽。張建樹一抬頭,就見白花花的長腿和圓鼓鼓的臀部在眼前晃來晃去。他隻好低著頭,盡量不去看前麵。越到上麵,人好像越少。張建樹心裏有些砰砰的亂跳,腳步慢了一些。女孩子微微的喘著氣,扭過頭來笑盈盈的叫他快點。張建樹緊趕幾步,走到她的前麵去。女孩子又在後麵喊,等下我,跑那麽快幹嘛!
山頂是個圓形的平台,圍著大理石的欄杆。中央又建了座圓形的帶回廊的兩層塔台,下麵可避風雨,上麵可觀景遠眺。張建樹和甘霖爬上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山頂上已經沒幾個人了。他們手扶著欄杆,看著陽光下的城市。那些密布的高樓和熙攘的人流在山峰麵前顯得安靜而渺小,仿佛那不是個令人迷茫和痛苦的世界。張建樹長久的看著遠方……
“你在想什麽?”女孩子輕輕的問。
“什麽都沒想。”張建樹收回目光,溫和的看了她一眼。她的臉紅紅的,有幾縷發絲貼在上麵。
女孩子熱辣辣的目光迎了過來。張建樹立刻避開,不自然地笑笑說:“我們下去吧!老孟要等急了。”
女孩子噘起嘴說,“老孟可沒你傻,他怎麽會在那兒幹等。”
“那回去晚了,趕不上飯了——“
”你請我吃飯,不可以啊!“女孩子挑釁的說。
“那沒問題啊!“張建樹吞吞吐吐的說,“就怕護士會說……”
“隻要熄燈之前回去,護士是不會管的。”女孩子冷冷的說,“你怕的不是護士,你怕的是有人影響了你的名譽。”
“哪裏?我有什麽名譽?”張建樹分辯道,“我怕影響你的名譽,你這麽一個漂亮的小姑娘,老跟我這種老男人出出進進,別人免不了說三道四……”
“我才不怕呢!”女孩子用疾世憤俗的口氣說,“反正我也不是什麽好女孩,我隻在乎我內心的感受。況且我們現在都這個樣子了……”她一下子挽住張建樹的胳膊,頭也依在他的肩膀上。張建樹身子僵住了,既不能推開,又不能迎合,隻好木頭般的站在那裏。好一會,才聽到女孩子歎息著說:“我們下去吧!……”
晚上,張建樹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可能是天氣變熱了的緣故,蓋著被子有些燥,掀開又有些涼,並且老感覺有蚊子在耳邊叫……
“小張,你認真了?”黑暗中忽然輕聲的飄來這樣一句話,那口氣好像是囈語。。
“是——也不是?”過了好久,張建樹才緩緩的說,“在我們的生活中,既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亦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是是非非,難取難舍;恩恩怨怨,如夢如幻?誰說的清呢?”
沒有人接話。孟德遠好像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反而是馮華,從手機上抬起頭,向黑暗的病房投出驚訝和疑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