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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鴆酒一杯

  大瑞,永昌四十年春。


  一場春雨下了一天一夜。綿密的雨絲籠罩萬物,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被細雨帶來的「沙沙」聲所取代。廣平侯府的一處偏僻院落中,一個身著五彩霞披的女子在上了鎖的偏房內憑窗遠望,透過布滿灰塵的破敗窗棱,她的視線被斑駁的粉牆所阻,只見到庭院里隨處散落著的桃花花瓣,點點片片地鋪了滿地,像是被絞碎的帛紙。


  只可惜——不能用這天成的帛紙為顧婉容那賤婦送行!


  顧昭華豐美的紅唇緊緊抿著,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無盡的不甘與忿恨,賤婦!賤婦!這麼多年害了她還不夠,如今,又來害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事情已經過去了兩天,她可憐的晗哥兒,受了數月寒症之苦,剛見些許好轉卻要被人譏笑是癆病鬼活不長久,年僅八歲的孩子就要受這樣的折磨,一切都是拜那賤婦所賜!

  顧昭華美麗的容貌此時變得扭曲,她只恨自己下手太晚,沒有燒死那賤婦!


  緊鎖的房門猛然被人踢開,顧昭華陰狠醜惡的神情落在來人眼中,更加令他百般厭惡,口中厲喝,「你可想清楚了?」


  顧昭華定定地看著來人,與她同床共枕了十二年的丈夫,她一心愛慕想與之白頭偕老的良人,此時俊挺的面容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厭棄,說出的話便如黃泉追命一般急不可捺。


  他是真心想她死的!


  「拖延下去,對你和你的母家都沒有任何好處!」趙睿面色陰沉地指著桌案上從未動過的那壺鴆酒,「你蓄意放火謀害皇后,足你使你抄家滅族!」


  「抄家滅族?」丈夫冷硬得沒有一絲感情的話語讓顧昭華冷笑出聲,「她也出身顧家,我的父親也是她的父親,她要抄誰的家、滅誰的族?顧婉容假惺惺地許諾不追究此事,卻又讓你連番的逼我去死,當真是個人面蛇心賤婦!」


  「住口!」趙睿怒喝,「皇后深明大義以大局為重,豈是你這般蠢毒婦人可以非議的?若你識時務,便飲下這杯鴆酒,我還可保你三分顏面,說你是心懷愧疚而死,否則我休你下堂,將你往日醜事公告天下,想必你父親也容不得府里出了你這樣的毒婦!」


  看著趙睿好看的薄唇上下開合,顧昭華眼前一片朦朧。曾幾何時,從這漂亮的唇瓣中吐出的是對她的誇讚與愛意,他說對她思慕良久,說他夢裡常常見她,哄得她心花怒放情根深種。如今,卻是口口聲聲的毒婦蠢婦,恨不能馬上推她去死!

  「毒婦也是你求來的!」顧昭華連連冷笑,「你可記得為了求我為妻,你在相府門前跪了一天一夜?你可記得父親要你有了官位品級再來求親,你為與我在一起,立功心切不惜奔赴沙場重傷欲死?你可記得我頭胎時命懸一線,是你賭咒發誓,舍子救母才留得我一條性命?可笑當年的種種恩愛,竟不敵顧婉容那賤婦的一晚勾引!」


  「閉嘴!」趙睿怒極,衝上前來甩手扇到顧昭華耳畔,看著被打得撲倒在地、耳中流血的顧昭華,一眼睛紅得幾欲迸血。「求你為妻?簡直痴人說夢!我娶你不過為了你外祖家的權勢可助我趙家翻身,沙場拚命,為的是我趙家的將來,舍子救母,也權因你那三個表兄在場,若非舍了我趙家骨肉,如何讓他們相信我對你的真情實意?如何讓他們引我為知己,甘願為我剷除異已立下從龍之功?現下他們得皇上追封加爵,也算死得其所了!」


  「死?」顧昭華呆了一呆,繼而尖叫,「這不可能!他們不可能死!」


  趙睿殘忍一笑,「對了,這消息我還沒告訴你,三天前沈家兄弟為救被亂臣虜走的廣平侯夫人不惜以身犯險,被亂臣萬箭射殺於定安門外,如今沈家靈棚接天哭嚎聲傳出百里,你真該去看看那樣的光景!」


  「不……不!你騙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撐了兩天也未倒下的顧昭華此時周身劇顫,「皇上已登大寶,哪裡還有什麼亂臣……」突然,她布滿血絲眼中劃過一絲明悟,「是你!是你們!你們以我為餌殺了我三位表兄!這定是顧婉容那賤婦定下的毒計!」


  趙睿冷哼,「沈家自恃甚高不將皇上放在眼內,有今天也在預料之中!可憐他們至死以為你仍未脫險,臨死前還不忘囑託下屬一定要將你救出,顧昭華,你運氣真好,這般蠢毒還有三個表兄護你如此,他們這般為你,難道你不該追隨他們共赴黃泉么!」


  顧昭華的眼淚瞬時如洪河出堤,沖刷著她蒼白憔悴的面容,她用盡全力地拍打著青磚地面,「顧婉容!顧婉容!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怒目圓張睚眥欲裂,淹沒了她所有的美貌秀麗,趙睿厭惡地偏過頭去,「別再浪費時間了!」


  顧昭華哭了一會,忽而抬頭道:「晗哥兒的病怎麼樣了?」


  趙睿心中不耐,可為了讓她儘快服下毒酒,耐著性子道:「晗兒也是我的兒子,我自會找大夫盡心醫治。」


  顧昭華看著遞到眼前的那隻酒杯,慘慘一笑,她雙手扶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不會的喝的。」顧昭華盯著趙睿勃然變色的俊臉,笑得越發凌厲,「你想討好那賤婦,我偏不讓你如願!」她一揚身上霞披,「我身擔皇上親封的一品誥命,你有種就親手殺了我,要我自盡,絕無可能!」


  趙睿沉暗的目光中跳動著灼灼的怒焰,這蠢婦當他真在意什麼誥命,真不敢動手殺她,卻不知他是怕髒了自己的手!這樣蠢鈍的婦人,自己竟與她做了十餘年的夫妻,還生下兒子,想想都令人作嘔!

  「顧昭華,是你逼我如此的!」趙睿擱下酒杯,朝門口喝道:「帶他進來!」


  當即有兩個婆子抬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進來,那孩子面色慘白口唇發青,神情也昏昏沉沉的,已是病入膏肓之勢!


  「你一日不自行了斷,我便一日不請大夫,我倒要看看你的心能硬到什麼程度!」


  顧昭華飛奔過去,卻被趙睿一巴掌扇倒在地。


  顧昭華如瘋了一般掙扎而起,「這就是你說的醫治?晗哥兒被那賤婦推入冰窟里落了寒症,你從不探看也就罷了,如今竟眼睜睜的看他去死?他也是你的兒子,你怎麼忍心!」


  「他落得今天這樣全是拜你所賜!」趙睿對軟轎上人事不知的兒子視而不見,「當初若非你要害容兒肚子里的孩子,婉容……皇後娘娘也不會情急之下用晗兒嚇唬你,誰料你竟不顧兒子落水仍不放過容兒,才讓晗兒日日受寒症之苦,顧昭華,你到底對得起誰!」


  「這是顧婉容對你說的?」顧昭華聞言猛然大笑,大顆大顆的眼淚不斷自眼角滾下,「她推晗哥兒入水倒成了有理之人!晗哥兒落水后我不顧信期在身入水相救,往後每至信期我腹中都痛如刀絞!可他是我的兒子,只要他平安,我的命給他又有何妨?可笑你這蠢人,被顧婉容那賤婦迷得神魂顛倒,她說什麼你便信什麼,她嫁了皇子如今貴為皇后,為拉攏你不顧廉恥地將身邊丫頭改作她的名字送給你,你也如珠如寶!你也不想想,若非有我外公家勢力相助,若非你可助皇上從龍,她豈會多看你一眼?」


  趙睿緊擰一對修長劍眉,「休得砌詞狡辯,你想害容兒的孩子這是事實!如今就算你說得天花亂墜,也休想我信你一句!」


  正說到這裡,旁邊軟轎中的孩子突然睜了眼睛,迷迷茫茫地看著顧昭華,軟軟糯糯地喚了聲:「娘,你這兩天怎麼沒去看我?」


  顧昭華便如瘋了一般拚死上前,趙睿一把扯住她身上的五色霞坡將她推搡在地,晗哥兒見狀便要起來,卻被身後的婆子死死地按在軟轎之上!

  「娘!」晗哥兒大叫,「爹爹,別打娘!」他本就氣弱,這一叫岔了氣,頓時咳嗽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趙睿不喜斥道:「哭哭啼啼,哪有一點趙家兒郎的樣子!」


  顧昭華看著兒子的淚水,只覺五內俱焚,她想過去,卻被趙睿踩住後背,她撕心裂肺地痛哭,「快給他用參湯!他岔了氣,快給他用參湯!」


  趙睿最後一點耐心終於消耗殆盡,「都是因你嬌慣,他才成了現在這副不爭氣的樣子!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那酒,你到底喝不喝!」


  「我喝!我喝!」對著兒子越發青白的小臉,顧昭華痛哭哀嗷,「求你救他,快救他!」


  晗哥兒自小身子就弱,又在冰水中浸了一遭,如今寒症侵入心脈,若非沈家表哥排除萬難尋來千年老參,晗哥兒只怕在去年冬天就不好了,如今春暖花開,晗哥兒已不需再日日以老參吊命,但每隔三五日也得以參湯提氣,方可保性命無虞!


  趙睿卻道:「你先喝了那酒,我自會救他!」


  顧昭華滿耳都是兒子喘不過氣的咳嗽聲,她撲到桌前,便要拿那酒杯。


  晗哥兒驀然大哭,「不要喝!」他雖年紀小,卻也懂了事,知道那酒杯里裝著的必然不是好物,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脫身後的婆子,奔到趙睿跟前跪下,「母親犯了錯只讓兒子替她受罰,求父親饒了母親!」


  短短兩句話他說得連咳帶喘,更引趙睿惱怒,「男兒膝下有黃金,此等置你性命於不顧的毒婦豈值你下跪!」


  顧昭華卻知趙睿對她早已心硬如鐵,心中唯一記掛的只有兒子,此時她執了酒杯在手,「趙睿,你快拿老參來給晗哥兒吃下,我便立時死在你的面前!」


  趙睿仍是未動,顧昭華越發心焦,「快啊!」


  晗哥兒看著聲淚俱下的母親,抬眼望向已經數月沒見過面、此時冷麵冷心決意逼死母親的父親,迷茫過後,神情中漸漸透了異樣的明了。他強忍著胸口不適止下咳嗽,「舅舅找來的那支老參……父親已送到宮裡,給姨母壓驚了吧?」


  晗哥清澈的眼睛裡帶了無盡的失望,他終於明白母親為何要那樣在意那支老參,他落了寒症,下水救他的母親又何嘗不是?大夫說只要每日三片千年老參連含一月,母親的寒症便可祛除,可母親執意不肯,每日將那支老參仔細收著,連老夫人來求也未曾舍上一片!如今才知道,原來他吃剩的那半截老參竟連著他的性命!可大火之後,父親便派人來將那老參搜了去,送進宮裡給皇後娘娘壓驚。


  顧昭華大驚失色,撲到趙睿身上又打又咬,「你還我老參!你害死兒子了!你這惡毒的畜生!」


  趙睿被晗哥兒一語道破心事,頓時惱羞成怒,一巴掌揮開顧昭華,回腳便踹到晗哥兒心窩上,「你這逆子!與這毒婦串通佯裝病重……」


  顧昭華尖叫一聲沖向晗哥兒,卻被趙睿揪住頭髮,趙睿再無心情與顧昭華周旋,他捏住她的下頷,拿了桌上的酒壺便給她灌下!

  無色的鴆酒順著顧昭華的嘴角淌出,無助而狼狽,她的眼睛卻只盯著躺在地上的晗哥兒,她掙扎不休,雙手伸向晗哥兒躺著的方向,「晗哥兒!你別嚇娘,你快起來!」


  那小小的身軀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露出的半邊小臉上透著死寂的灰白。


  顧昭華凄厲尖叫,趙睿微現驚色,向帶進來的婆子使個眼色,便有婆子上前查看。


  「侯爺……」婆子探了晗哥兒的鼻息,面色猛然一變,「小公子斷氣了!」


  趙睿終是失色!他放開顧昭華大步來到晗哥兒身邊,探向那小小的口鼻,果然不見半絲氣機。


  被灌進不少毒酒的顧昭華渾身癱軟地爬到晗哥兒身側,抓著趙睿的衣角涕淚齊下,「他以前也窩過氣,快找大夫,他還有救,快找大夫!」


  趙睿稍失方寸,起身正欲向婆子發話之時,妹妹趙貞快步而入。


  「大哥,容姨娘生了,是個兒子!」待看清室內景象,趙貞秀眉微蹙。


  顧昭華連連催促趙睿,趙睿終是下了命令,可去請大夫的婆子卻被趙貞攔下。


  「大哥。」趙貞語氣淡然,「你今日逼死了這毒婦,將來晗哥兒醒了,怎會不恨你?晗哥兒雖是你的兒子,但身體里還流了這毒婦的血,他要為母報仇,趙家如何安寧?不過是一個兒子,容姨娘已生了一個,將來你再續娶,何愁沒有嫡子?」


  趙睿一滯,再看向晗哥兒,目光中僅剩的憐憫瞬間消散無蹤!

  顧昭華此時腹痛欲死,可比之更痛的卻是她千瘡百孔的心!她滲出血淚的雙眼死死盯著趙貞,「我待你那麼好!晗兒待你那麼好!」


  趙貞神色漠然,「我嫂子本該是婉容姐姐,是你這毒婦使計讓她不得不嫁給皇子與我哥哥分離!這麼多年我顧全大局不得不與你虛應,看你每日惺惺作態,簡直令人噁心!」


  顧昭華心冷至極!這麼多年她雖盤算過幾個妾室,可對趙貞卻是真情實意,當年趙貞出嫁,廣平侯府外強中乾,她甚至從自己的嫁妝中拿出大筆金銀作為添補,也不願這個自小看到大的小姑子在夫家受半點委屈!到頭來……到頭來……


  趙貞瞄著伏在地上蜷成一團的顧昭華,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閃爍著微微的快意,「母親說,待這毒婦事了,哥哥就一紙休書連同她的屍身一同送回顧家,這毒婦謀害皇后扼死親子,料顧家也不敢追究!母親隱忍顧家這麼多年,總算能讓他們也一嘗被人羞辱的滋味!」


  說她是毒婦?跳動的心臟漸漸麻痹,顧昭華仰天大笑,笑到最後聲息漸弱已近無聲,可她一直笑著,笑到滿面血淚,渾身抽搐不已!


  鴆酒的毒性徹底在顧昭華體內擴散開來,她已感覺不到疼,只是雙目難視、有耳難聽,喉頭泛著一片腥甜!她哆嗦著,極盡全力地抓住身邊的晗哥兒,摸著那小小的手,她無聲輕哄,「別怕,別怕,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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