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六章:北國挽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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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書房內,曹公公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端著聖旨,顫顫巍巍地走到裕王身邊。
曹公公雖然臉上帶著笑,但那笑容裏卻多少有些勉強的意味,而在他身後,剛剛負責執筆寫下這份傳位詔書的正予卻是一直低著頭沒有說話,好似正在盤算著什麽。
來到裕王麵前,曹公公身形微微一頓,猶豫著要不要將手上的這份聖旨遞給他,可還來不及細想,宏威皇帝和寶親王逼視的目光便讓他不敢多耽擱,連忙將手中的聖旨遞了出去。
沉靜在狂喜中的裕王壓根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雙手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將那聖旨接了過來。
所幸他還留著一絲理智,沒敢直接去看聖旨,而是捧著聖旨,望向了床上的宏威皇帝。
“念出來吧。”
宏威皇帝望著裕王,淡淡地說了一句。
裕王這才如獲至寶一般,將貪婪的目光挪到聖旨上,仿佛饑餓的禿鷲一擁而上,恨不得將上麵的每一個字都摳出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嚐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
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
今朕年屆五旬,在位二十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涼德之所至也。
《尚書·洪範》所載: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五福以考終命列於第五者,誠以其難得故也。
朕念自禦極以來,雖不敢自謂能移風易俗、家給人足,上擬三代明聖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樂業,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嚐少懈。
二十年來殫心竭力,有如一日,此豈‘勞苦’二字所能概括耶?
若帝王仔肩甚重,無可旁諉,豈臣下所可以比擬?
臣下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年老致政而歸,抱子弄孫,猶得優遊自適。
為君者勤劬一生了無休息之日,如舜雖稱無為而治,然身歿於蒼梧,禹乘四載,胼手胝足,終於會稽,此皆勤勞政事、巡行周曆,不遑寧處,豈可謂之崇尚無為、清靜自持乎。
《易》遁卦六爻,未嚐言及人主之事,可見人主原無宴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盡瘁,誠謂此也。
朕自幼讀書於古今,道理粗能通曉,又年力盛時,能彎十五力弓,發十三握箭,用兵臨戎之事,皆所優為。
然平生未嚐妄殺一人,兩征北齊,四平南朝,掃清西北,皆出一心運籌。
戶部帑金,非用師、賑饑未敢妄費,謂皆小民膏脂故也,所有巡狩行宮不施采繢,每處所費不過一二萬金,較之河工歲費三百餘萬尚及百分之一。
朕之子孫百有餘人,朕年已五十有餘,諸王大臣官員軍民與等無不愛惜。
朕年邁之人,今雖以壽終,朕亦愉悅至。”
念到這裏,裕王語氣一頓。
前麵都是宏威皇帝對自己一生功績的蓋棺定論,從下麵那一段開始,才是這份詔書真正的核心內容——傳位!
激動的心情讓裕王抑製不住地心跳加速,呼吸加重,以至於不得不停下喘一口氣,調整片刻再接著往下念。
“太祖皇帝之隆昌高祖之十六代子孫,現今俱各安全,朕身後爾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
然而不知為何,念到這裏裕王的聲音戛然而止,驚喜交加的表情仿佛瞬間石化一般僵在臉上,兩隻瞪大的雙目圓圓地睜著,瞳孔卻是猛地一縮,整個人完全愣在了原地。
宏威皇帝、寶親王、汪順都直愣愣地盯著裕王,唯有一旁的曹公公麵露一絲不忍之色,緩緩地低下了頭。
“念啊,為何不念了?”
宏威皇帝那寡淡而威嚴的聲音再度傳來,好似一聲警鍾突然敲在裕王耳邊。
裕王渾身一震,仿佛傀儡一般,機械地繼續念道:“肅親王皇六子趙榮,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
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製,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布告海內,鹹使……聞知!”
詔書念完,汪順臉色豁然一變,怪不得裕王方才如此怪異,原來是這份聖旨根本不是傳位給裕王的,竟是傳位給肅王的。
汪順震驚地望向宏威皇帝,顯然宏威皇帝、寶親王、曹公公以及方才執筆的小宦官正予都已經知道了此事,根本沒有半點驚訝。
寶親王麵色淡淡,沒有任何動作,曹公公和正予都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唯有宏威皇帝躺在床上,冰冷的目光盯在裕王身上動也不動。
汪順心中一顫,暗道這聖旨會不會是宏威皇帝設下的一次考驗?
可是服侍了宏威皇帝二十年的汪順太了解宏威皇帝,他是絕不會將這種事當成考驗裕王的籌碼。
如此說來,宏威皇帝心中真正屬意的新君並非裕王,而是肅王!
汪順心裏不禁為裕王深深地悲哀。
這就好像全天下都知道裕王將會高升,他也樂嗬嗬地準備接任,可是到頭來上峰卻告訴你,要提拔的是你的副手,一個原本地位資曆都不如你的人。
且不論這樣一來,裕王將瞬間變成天下人的笑柄,光是之前的種種布置和努力,以及承受的諸多壓力和委屈,都瞬間變成為他人做嫁衣的蠢事。
僅此一事便能活活把人逼瘋。
汪順不禁在心裏為裕王感到濃濃的悲哀,因為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換做其他人,裕王或許還能跳腳翻臉,可若是換成宏威皇帝,他不僅隻能生生咽下委屈,甚至還要磕頭謝恩。
宏威皇帝的算計實在太精,或許他早已經相中了肅王,卻一直讓太子與遼王相互爭鬥,為的就是吸引所有的明槍暗箭。
等到太子失勢之後,他又將裕王搬了出來,繼續扮演太子曾經扮演的角色,繼續將肅王藏在風雨之外,讓他看似波瀾不驚地一步步從基層做起,在戰場上得到洗禮和蛻變。
不得不說,宏威皇帝是成功的,如今的肅王以王者之姿從東北疆場歸來,帶著戰勝武陵王大軍的光環,以及數年來在軍中積攢的人脈與威信。
相比一直在中樞內鬥的太子、遼王和裕王,肅王無論是從意誌力、戰鬥力還是聲望都要比其他競爭者高出一大截。
最關鍵的是,由於宏威皇帝的成功運作,太子、遼王和裕王成功占領了所有人的視野,讓肅王即便已經羽翼豐滿,卻仍舊不會引起世人的主意。
直到這份詔書一出,新君的名分定下,天下人才會發現原來肅王竟然是比太子、遼王和裕王都更正確的選擇!
如此手段著實令人讚歎,隻是有此一來,太子、遼王和裕王卻都變成了棄子,難道宏威皇帝就沒想過他們的感受麽?
不,應該是想過的……
汪順在心裏苦笑一聲,今日宏威皇帝將裕王騙進宮來,便是充分考慮到裕王與肅王的感情,以及有可能發生的種種變數。
隻不過宏威皇帝考慮的還是國家基業,而並非兒女情長,可以預見,裕王隻要對那份詔書表現出任何不滿,恐怕就會立刻被宏威皇帝處理掉,以免給新君留下隱患。
都說虎毒不食子,可是生在帝王家,有時候卻是得比老虎還要凶狠。
想到這裏,汪順下意識望向裕王,隻見他呆呆捧著聖旨,像是失了魂一般,身體不住地輕輕顫抖,著實令人心酸。
宏威皇帝當然不知道汪順心中所想,見裕王這副模樣心中已是很不耐煩,正要給寶親王使個眼色,外麵卻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炮響,比之先前還要大無數倍。
“炮聲如此清晰,難道是遼王的亂兵已經打進宮來了?!”
寶親王聽見炮聲臉色一變,脫口驚呼。
宏威皇帝雙眼微眯,冷笑道:“不必擔心,朕已經安排肖進武來料理後事,用不了多久,趙壤那個逆子的亂兵就會土崩瓦解!”
說完,宏威皇帝的目光再度落到了裕王的身上。
這一刹那裕王好似心有所感,木訥地抬起了頭,用那雙猩紅的雙目朝手握生殺大權的宏威皇帝對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