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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有子安歌(上)

  謀斷星河最新章節

  對徐銳來說,同宏威皇帝的那場談話其實也是他對自己的一場拷問,直到宏威皇帝問他願不願意出仕做官的時候,他才終於想清楚下一步究竟該做什麽。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雖然他來到這個世界充滿了疑點,但他不願去想,既然上天給了他選擇的機會,那麽這一輩子他便不打算再為別人而活。


  世界之大,精彩之事何其豐富,何必再做一個冰冷的戰爭機器?


  這一輩子,我徐銳當拋開所有牽掛,活出自我,活出人樣!

  在想通未來的一瞬間,徐銳隻覺陰雲散去,天空豁然開朗。


  然而,開朗歸開朗,有些令他頭疼的事卻還是必須要去做的。


  一場大戰下來,死傷無數,最痛苦的其實是活著的人。


  這幾日北武衛雖未入城,但陣亡將士的名單早已上報,兵部已經按照慣例通知家屬,撫恤遺孤。


  幾家歡喜,幾家愁。


  平安歸來的自然敲鑼打鼓,戰死他鄉的卻如同末日。


  徐銳雖說見慣了生死,卻曆來不願多參與這種事,但這一次有幾個人他是避不過去的,無論是楊渭元、徐方還是二狗,他都欠著一份人情,現在到了還人情的時候。


  二狗家在西北,此時自然無法探望,楊渭元是自己的義父,等辦完正事就要回家,也不著急,所以徐銳第一個便去了徐方的家。


  徐家敗落之後,徐方作為徐家最後的家奴,被楊渭元安排進入軍中,他本可就此脫了奴籍,可因為徐銳還在,這個老實人仍舊以下人自居。


  為了離徐銳近些,徐方把家安在了戎揚胡同,與靖武侯府僅隔著一條小河,然而河那邊輕歌曼舞,河這邊確是髒亂不堪。


  國家分裂,連年征戰,催生出了許多陰暗的角落,戎揚胡同便是其中之一。


  這裏住的大多都是傷殘軍人,或是軍人遺孤,失去了家裏的頂梁柱,又花光了朝廷的撫恤,讓這些掙紮在最底層的人們鋌而走險,變成了小偷、強盜和暗娼。


  第一次來到這裏的徐銳被這裏的肮髒深深震驚。


  他雖然出身在貧民窟裏,但兩個世界之間的文明差異讓同樣的貧民窟出現了本質的區別。


  剛剛踏入這個胡同,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便撲鼻而來,地上的積雪無人清掃,家家戶戶的汙水隨意傾倒,再被眾人一踩變成惡心的黑色碎冰,散發著難以形容的惡臭。


  巷子口,一個沒有四肢的花甲老人就躺在惡臭的黑冰之上,麵容十分空洞,若不是眼珠子時不時地轉上一轉,徐銳都要以為那是一具屍體。


  老人的懷裏支著一隻討錢的小碗,顯然這個高度傷殘的軍人已經被家屬當做了乞討的工具,如此淒涼的晚景著實令人唏噓。


  徐銳在老人身邊停下腳步,想了想,把劉異剛剛給他的幾個銅子都掏了出來,一股腦放進了老人的碗裏,老人默默看著天,一動不動,似是根本沒有看見這一幕。


  徐銳歎了口氣,向巷子裏走去。


  在他掏錢的時候,幾個六七歲的孩童就躲在一邊,麵孔麻木地可怕,兩隻眼睛卻是死死盯住碗裏的錢。


  那眼神徐銳太熟悉了,為了生存,他們已經變成了泯滅人性的野獸。


  果然,徐銳一走,孩童們頓時一擁而上,把裝著銅子的碗扒了個幹幹淨淨,就好像被野狗舔過一般。


  徐銳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也不在意他們鬼鬼祟祟地跟著自己,在他看來可恨的並不是人性,而是該死的戰爭。


  以徐方的軍餉和軍功,他本不必住在這種地方,但他還是選擇了這裏,原因當然隻有一個,那就是為了他的少爺。


  為了少爺,他不惜搭上了性命,又怎會在乎住得差些?


  聽徐方說,楊家的夫人和少爺都對徐銳很苛刻,動輒打罵羞辱,甚至連溫飽都難以保證,想來徐方攢下的那些錢都給徐銳做了補貼。


  隻是孩子的成長與環境關係太大,自己擠占了徐方的巨額資源,他的孩子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徐銳想著徐方臨死前依舊掛念的兒子,又是擔憂,又是心疼。


  巷子深處,一戶破落的院子掛著祭奠亡靈的白帆,這裏便是徐方的家,即便是在這個逼仄的胡同裏也算是最破敗的幾處所在。


  徐方真是把什麽都給了自己啊……


  徐銳心中一痛,就要敲門,可手舉到了一半又懸在了半空。


  自己回來了,徐方卻沒有,對於這個家來說,無疑是個毀天滅地的消息,他的家人應該會痛恨自己吧?自己又要如何麵對他們呢?


  即使在戰場之上,徐銳也從未有過這樣的猶豫,可他不敢退縮,因為那個寧願自己吃發黴的橘子,也要把好橘子留給自己的人,興許會在某個角落看著自己。


  就在徐銳掙紮之時,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歌聲。


  “有親歸天兮,吾自哀;哀而不悲兮,壯誌酬;壯誌不負兮,祭家酒;酒灑淚幹兮,路依舊……”


  那是一首祭奠亡魂的歌,原本死氣沉沉的曲調卻被一個稚嫩的嗓音唱出了幾分昂揚,在淡淡的哀思之下竟藏著一股動人心魄的力量。


  歌聲仿佛冬日裏的炭火,激得徐銳渾身一震,下意識一把推開破舊的院門。


  破落的院子裏,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跪在雪中,對著天空放聲高歌,臉上帶著深深的悲切,卻又飽含著難以言狀的鬥誌,好似一朵寒梅頂風冒雪,不屈地綻放。


  聽到開門聲,歌聲戛然而止,少年豁然回頭,訝異地朝徐銳望來。


  少年一身破衣,手臂上綁著白布條,眉目俊秀,與徐方的粗狂老實大相徑庭,但不知為何,這個瞬間徐銳卻仿佛從他身上看到了另一個徐方。


  “請問公子找誰?”


  短暫的訝異之後,少年立刻恢複了平靜,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朝徐銳拱手問到,語氣不卑不亢。


  少年的恬淡不驚與這個肮髒、破敗的胡同形成了鮮明對比,幾乎一瞬間便贏得了徐銳的好感。


  徐銳回過神來,也朝他拱手道:“方才未曾敲門,多有失禮,還請海涵,請問此地可是徐宅?”


  “大郎,是誰來了?”


  少年微微一愣,正要答話,忽然從裏屋之中走出一個婦人。


  婦人最多不過三十出頭,歲月的風霜卻已經在她臉上刻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此時她身著重孝,一見徐銳便楞在當場。


  “少爺?!”


  婦人突然驚呼一聲,雙腿一彎跪在了徐銳麵前。


  “母親!”


  少年大驚,連忙衝到婦人身邊,婦人卻拉著少年道:“快跪下,他便是你爹說過的少爺,不,你該叫老爺!”


  “啊?”


  少年微微一愣,也學著母親的樣子跪了下來,鄭重地朝徐銳磕了三個響頭。


  徐銳被這突入其來的一幕驚得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連忙衝到這娘兩麵前,一把將少年扶起。


  他還想去扶那婦人,卻又怕男女有別,隻得收回了手,勸道:“夫人何故如此,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婦人搖了搖頭,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少爺是金貴人,卻屈尊來到這肮髒之地,相公在天有靈定然萬分欣慰,奴家這一跪,不但是禮數,也是為相公高興。”


  說起徐方,徐銳心中更是愧疚,歎道:“這天下哪有什麽金貴人,同他相比,徐銳何其卑微?要不是我他不會客死他鄉,你們更不會住在這麽個鬼地方!”


  婦人深深望著徐銳,又搖了搖頭。


  “相公說過,少爺在,徐家就在,徐家是他的根,便也是我們娘兩兒的根,為了您,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咱們都沒有怨言,奴家相信,相公九泉之下也一定覺得死得其所。”


  少年點了點頭:“父親說做人須不貪生,不忘本,否則便與豬狗無異。”


  說著,已經起身的少年竟又倔強地跪了下去。


  徐銳渾身一震,這個世界上最難償還的便是人情,而徐方給予他的已經不僅僅隻是人情,而是恩情。


  來此之前,他曾想過無數可能,畢竟家裏的頂梁柱是為自己而死,就算對自己橫眉冷對,甚至惡語相向,也合情合理。


  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等著他的不但不是指責,反而是如此的深情厚誼。


  徐銳長歎一聲,一撩衣袍也跪了下去。


  婦人頓時大驚,想要去扶徐銳,徐銳卻已經重重下拜。


  “徐銳何德何能,竟受你們全家如此大恩,我雖不才,卻願此生不負,榮辱與共!”


  “這怎使得,這怎使得?”


  婦人連忙躲開徐銳的大禮,招呼兒子一起將徐銳扶了起來,徐銳起身又是一拜。


  在另一個世界,他是孤兒,是冰冷的戰爭機器,除了同樣孤獨的莫以外,幾乎沒有朋友,可在這裏他遇上了楊渭元,遇上了徐方,遇上了二狗,現在又遇上了這有情有義的一家子。


  徐銳覺得老天真的待自己不薄,在另一個世界失去的,渴望的,都在這裏得償所願。


  所謂的情意不是雪中送炭,更不是錦上添花,正是這融入血脈的點點滴滴,正因為曾經失去,所以才會倍感珍惜。


  對於一家子人,徐銳一言一行都是發自肺腑,沒有絲毫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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