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弑神（二）
眾人都不敢出聲打擾，良久，鹿神睜開了眼：“我都快忘了……之前與他在一起時，我那般天真無邪。”
她又看向自己有些枯瘦的手：“可是……如今我都快不認識自己了……”
李慕走向她：“鹿兄走之前說，一定要我護著你，不可看你走上歧途。我已經……在這裏等你百年了。”
鹿神愣住了：“你在……等我？”
李慕：“萬事有因必有果，終究是我與鹿兄種下的因，可不能讓你一人來承受這苦果呀。”
他又伸出手，放在鹿神的肩上：“你投下的詛咒太過邪佞，剛剛與你交手時我就發現了，你體內的神氣已經腐朽，鹿兄看見了，怕是要傷心。”
鹿神低下頭去，輕撫著那串項鏈。
他又看向韓陽：“密爐部落因詛咒傷亡慘重，加在你身上的罪孽與怨氣太過龐大，這也是鹿兄最怕看見的。你願意，讓我救你嗎？”
鹿神緩緩抬頭：“我還回得去嗎？”
李慕：“鹿兄與我說，你曾是鹿族的公主，每次出了什麽事，總是帶著你的子民不管不顧地往前衝，怎麽，現在怕了？”
李慕眼裏難得出現了點笑意，仿佛真的看見了那個年輕氣盛的少女，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鹿神偏過頭去：“也不知你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是如何這麽看重你的……”
李慕伸出手：“來吧，我們替鹿兄了了這心願，也替你……做回以前那個公主，可好？”
鹿神眼裏忽然又湧出淚來：“我恨了你那麽久……卻從未想過……你在人間逗留百年……竟是為了救我……我都成神了，還是躲不過這命運弄人。”
李慕並未收回自己的手：“你別擔心，你做的所有事情，我替你善後……就當是，我給你賠個不是吧。”
他微微笑著，透出一點溫柔來。
一個人在潮濕沼澤邊走得久了，陷入其中都無所察覺，到回過神來時，四周漆黑一片。
無人救她，她就隻能在這片沼澤裏越陷越深。
好在，有人還在等她。
鹿神緩緩走過去，薑願看得出，她也已經很疲憊了，或許，她想要的，就是這雙能將她拉出深淵的手。
鹿神將手搭上去，忽然又說：“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李慕挑眉看她。
鹿神：“他與你在一起時……是什麽樣的？”
李慕輕輕笑了：“可一點不像你心裏那個可靠的夫君，幼稚得很，像個總要糖吃的小孩。”
鹿神不住地點頭，眼淚突然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與他做了這許久的夫妻……他這麽真實的樣子，我一刻也未曾見過。真好……真好……他能遇見你……真好。”
鹿神將所有的愛戀給了她丈夫，如今這些眼淚，一顆一顆的，都在祭奠她的深情。
都哭出去了，也就釋然了。
李慕忽然湊近他，悄悄說了什麽。
薑願聽不見，她看了一眼光熒。光熒卻像是聽見了的樣子。
話說完了，李慕退回去，無視鹿神驚訝的眼神，在手裏聚集了褐色的柔光。
那光迅速蔓延，成了一個好大的光圈，包住了兩人。
李慕默念咒語，鹿神身上不斷地有黑氣冒出，那些氣體裏麵飄到空中，成了一張張人臉，那些臉嘶吼著，叫囂著，沒有幾秒，又飄散而去，消失不見了。
可黑氣太多，仿佛好多個人在空中朝地上的眾人怒吼咒罵，甚是駭人。
薑願在那一眾黑氣中，看見了小楊的臉。當年他生生變成鹿的樣子又在腦中重現。
可怖又可憐。
薑願忍不住朝光熒身邊靠了靠。
還好李慕神力強大，沒有用多久，鹿神身上的黑氣徹底除盡，那些人臉再也沒有出來了。
鹿神周遭的光更甚，刺眼到薑願根本沒法朝她那看時，光弱了下去。
原本是鹿神的地方，隻剩下了一頭小麋鹿。
光圈也緩緩消失，李慕放下手，嘴唇蒼白。
李慕：“鹿希鳴，將你母神領回去，照顧好。”
鹿希鳴立刻上前：“這是？”
李慕：“洗魂之法，你是鹿王，不會不知道吧？”
鹿希鳴突然露出十分驚異的神色：“你……”
李慕擺擺手：“答應鹿兄的事，我定會做到的。”
鹿希鳴撩開袍子，當即要拜叩下去。李慕反手一個小法術將他攔下了。
李慕：“老夫可受不起鹿王一拜，這原本……就是我與鹿兄種下的孽因。”
他又走到韓陽麵前：“韓將軍，詛咒已除，密爐族人，真正自由了。”
韓陽他們顯然興奮異常，韓陽當即要謝，李慕打斷他：“韓將軍……詛咒雖已除……那些曾經變成麋鹿的人魂靈已死，剛剛被老夫超度了……今生，是無法再回去的。”
也就是，死了。
韓陽那一禮還是行了：“無論如何，都已經比之前好太多了。韓陽代密爐部落百姓，叩謝大恩。”
吳江他們也跟著一塊兒。
李慕阻止不了他們，受了這一禮。
韓陽：“敢問前輩，接下來有什麽打算？不如……與韓某一同回族內？”
李慕搖搖頭：“韓將軍，老夫好歹也得了這一身神力，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呢。況且……”
他看了一眼墓碑：“我為了答應鹿兄的事，在這人間已經許久了，如今此事已了……我也該去尋他了。”
按照薑願的理解，李慕要找鹿王，大概就是要自盡。
但李慕卻露出了十分開心的笑容，像是終於解決了大麻煩，馬上要見到思念已久的人。
薑願想，大概是神仙的世界，總歸她還是看不懂的。
事情結束，眾人拜別李慕。難得的是，鹿希鳴牽著那頭小麋鹿拜祭過鹿王後，沉沉地對李慕道了聲珍重。
李慕擺擺手，沒再說什麽。
一行幾人牽著一頭麋鹿，下了山。
他們快走到入口處時，幻境裏的樹林開始凋零枯萎，像是一瞬間經曆了深秋，轉眼而到寒冬。
天空中下起雪來，漫天的雪花飄落在深褐色的樹幹上，竟也是另外一番美感。
薑願伸出手去接，那雪花晶瑩剔透，六邊形的花瓣上紋路清晰，讓人驚歎造物者的強大。
薑願突然問：“鹿公子，剛剛李慕前輩說的洗魂法，究竟是什麽？”
鹿希鳴腳步微微一頓，他看著那頭母神所化的麋鹿說：
“是一個禁術。此法往往用來替罪孽深重之神洗滌三七魂魄。受此禁術者，魂靈清淨，連同記憶也隨罪孽一被洗去。隻是會化為原形，要從最初開始修煉起了。”
薑願：“那……施術者呢？”
鹿希鳴回頭深深望了一眼：“施術者要以自身魂靈作引，替受術者超度所有怨靈，再打入十八層地獄，甘願受罪五百年，方得洗清所有冤債。”
薑願也跟著回頭望，那幻境已經隨著皚皚的白雪七零八落，雪花也不複之前的精致，整個世界朦朧不清。
想來該是鎮壓幻境之物被帶走了。
或許是那座墓碑。
也或許，李慕已經走了。畢竟沒有鹿王的世界，他大概是一刻也不想待的。
眾人沉默地往回走，薑願看著那頭小麋鹿，忽然想起李慕在她身邊的那句耳語，她悄悄喊：“光熒。”
光熒：“嗯？”
薑願：“李慕對鹿神說的那句話，你聽清了嗎？”
光熒點點頭。
薑願：“他說了什麽？”
光熒：“他說，我替你洗魂，再重新修煉成人後，記得也找個讓你真情流露的夫君。”
困在地獄最深處五百年，日日接受刑罰，不知有多苦。
可他還在祝願那個罪孽深重的人。
光熒歎息一聲：“李慕……又何嚐不是在贖罪？”
大雪中陣陣狂風在怒號，他們踏出去後，幻境轟然倒塌。
此間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