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第176章 之子于歸
二月二,龍抬頭,從卯時起,青帝宮便下了一場雨,半座太山又陷入水汽氤氳之中。
神官們個個起了大早,有的忙著吩咐神仆布置淡月小榭,有的忙著清點婚宴酒水。湖畔大道上所有的樹木都已被修剪過,青草瑩瑩,綠水迢迢,格外的雅緻清爽。
今日是剛即位不久的年輕青帝的成婚大禮日,雖然青帝陛下從來低調不喜喧鬧,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婚宴,必須要精巧小心到最極致才行。
一位神官帶了茶點單子去問特意從鐘山趕來幫忙的神官齊南:「齊南神官,您提到的公主想要的冰蓉碎雪糕,可是這模樣?」
齊南如今已是鬢髮如銀,看著反而仙風道骨的,比以往還透出些慈和勁兒來。比起這些不知曉未來青帝夫人脾性的惴惴不安的年輕神官,他簡直老神在在,看了看茶點單子上的畫兒,頷首道:「是這模樣——等一下,瑪瑙白玉糕的餡里不要有豆皮,九九歸元茶的茶葉用一千年一熟的便好,華光飛景茶切莫用沸水淋……」
見他大氣不喘一下念叨這樣多的講究,青帝宮幾位年輕神官臉都綠了,半點也不敢怠慢,記下各類事項,足記了小半本冊子,倒是那些早已熟悉公主作風的老神官們笑道:「公主也就茶點上講究些。」
正說著,山門處已有神官們急急呼喝:「來了!來了!快把湖畔大道收拾乾淨!」
燭陰氏與華胥氏的長車已落在山門處,齊南早已迎上去,華胥氏年輕的神官們有些膽怯地看著燭陰氏長車裡出來的兩道身影,那是上一代與這一代的兩位鐘山帝君,果然如傳聞那般,個個面色蒼白,神情冷淡,一看就特別不好說話的樣子。
華胥氏長車內也有一道藏青色身影步出,長身玉立,雍容俊雅,腰上始終佩著蒼藍的天之寶劍,正是他們年輕的青華帝君陛下。
新任的那位看著氣勢非凡的鐘山帝君穿著黑與金交織的長衣,與青帝陛下不知說了什麼,忽然抬手從車內又抱出一道紅色艷影,年輕的神官們忽覺半空被水霧遮蔽的日光好像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聽說這件嫁衣是紫元織女花費了大功夫做出來的,公主喜歡夕陽下婆娑牡丹花瓣映照出的那種紅,為了配出那色彩,令她絞盡腦汁。
原本大家覺著公主未免太挑剔,但此刻見到這樣雅緻優美的紅,襯著公主的容姿,他們便覺得她確實該挑剔一下,大約也只有她能將這別緻的顏色穿的這樣美。
公主依依不捨地挽著神官齊南的胳膊,仰頭說著什麼,神官們猜,她一定在說一些惜別的傷感話,雖說以後還可以經常見,但畢竟出嫁後身份不同,再也不能恣意地回鐘山住紫府了。
不過實際上對話是這樣的——
「齊南,有吃的嗎?我餓了。」她昨天幾乎就一夜沒睡,丑時便被拽起來沐浴更衣梳妝打扮,大概怕她把嘴上的胭脂蹭掉,連口茶水都不給她喝,太兇殘了。
成天就是吃,出嫁還吃。清晏瞪她:「等宴席開了有的你吃,現在忍忍。」
玄乙嘆了口氣,清晏自從當上帝君后越來越不和藹了,白澤帝君還誇他有歷代燭陰氏帝君的風範,兇巴巴就是鐘山帝君的特徵么?
齊南扶著她慢悠悠走在湖畔大道上,溫言道:「一輩子也就這一次,公主今日可別馬虎。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能見著公主穿嫁衣的模樣,這會兒真是高興。」
他以前最怕的就是公主一輩子孤零零地。
玄乙反手扶住他:「誰叫你來忙這些?早就叫你好好歇歇了,回頭搬來青帝宮,省的父親和清晏還操持你。」
齊南失笑:「你這壞心眼的,是想留著我這老頭兒繼續替你操持罷?」
公主把他袖子扭成麻花:「人家捨不得你。」
他又如何捨得她?齊南靜靜看著今日清艷無雙的公主,一晃眼曾經那幽靜而疏離的小公主長了這樣大這樣好,還嫁給了心愛的帝君,他又欣慰,又有點傷感。
清晏從後面扶住他:「齊南,今日千萬要憋住,莫哭。」
好,他盡量。齊南把兩包淚使勁憋了回去。
眼看將近午時,賓客將至,年輕的青華帝君長袖一揮,青帝宮山門大開,萬朵金花自虛空紛紛墜落,瀰漫山水間的水霧霎時間似是被一雙巨手撥開,日光萬丈傾瀉而下,澄江湖上點點金光跳躍。
玄乙倚在淡月小榭的欄杆上,支頤定定望著眼前的青銅鈴出神,頭髮忽然被一隻手摸了摸,小小的食盒送到了面前,扶蒼的聲音低低響起:「餓了罷?」
打開食盒,裡面是兩列桃花百果糕,她看看茶點,再抬頭看看這位新任的意氣風發的青華帝君,她輕輕一笑,反而把蓋子合上:「我才不吃,不然胭脂要沒了。」
扶蒼坐在她身邊,捏著下巴打量她精緻的妝容,低笑:「嗯,今日看著是有些不一樣。」
什麼叫有些不一樣,明明是很不一樣好罷?
玄乙替他將下巴上的絲絛系的好看些。其實這些年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並不怎麼多,當年她在純鈞中只待了不到十年便長出了第一片龍鱗,立即被思女欲狂的父親接回鐘山,待龍鱗長齊后,久候多時的望舒神女把望舒一職丟給她,她自此便住進瞭望舒宮。
望舒這個神職不比其他,雖說清閑,卻每日都不能懈怠,扶蒼只有在完成了戰將的任務後來望舒宮看看她,其後又因著各種凶獸作祟,歸順的大君又蠢蠢欲動之類的破事,他們始終聚少離多,如今他即位青華帝君,可算能閑了。
「賓客要來了,青帝陛下不去迎客么?」玄乙朝他下巴上的絲絛上吹了吹,嬌聲軟語。
扶蒼握住她的手,將她一把拽得站起來,款款步出淡月小榭:「夫人也自當一起。」
盛宴開啟,絲竹奏響,新婚的帝君與夫人在賓客中雍容穿梭敬酒,據說因為帝君夫人聞不得酒氣,今日所用的酒水是味道極淡的羅浮春,映著青帝宮古樸簡雅的景緻,倒也意外合適。
不小心喝多的齊南又在一旁和上一代的青帝唧唧咕咕不知說些什麼;新任的鐘山帝君與九帝子對飲,也不知說些什麼;花皇三子古庭被孤零零的上代鐘山帝君拖住,更不知說些什麼;他的夫人赤帝公主正卯足了勁要給同門師姐芷兮介紹合適神君;白澤帝君對著澄江湖裡金鯉的鱗片看的出神;早已出嫁的羲和神女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哭倒在夫君懷中;太子長琴與丁卯部舊同僚們正大說大笑地痛飲。
再精緻的婚宴也必然吵鬧不堪,敬完一圈酒,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扶蒼牽著龍公主的手行去澄江湖邊,看湖水中如今體型更大的兩條金鯉。
玄乙慢悠悠地開口:「扶蒼師兄,回頭婚宴結束了,我們出去玩罷。」
她做望舒神女已經悶得快發霉了,偏生扶蒼還不給文華殿選新的飛廉神君,他大約不能接受她和另一個神君一同住望舒宮還天天晚上一起駕車送月。以前她待鐘山多少年都沒覺得悶,可自打和他在一塊兒,她好像就很容易覺得獨個兒待著怪悶的。
現在終於因為大婚有了三百年的假,這次一定要大玩特玩。
「想去哪裡?」扶蒼將她攬在懷中,等了半日不見回答,低頭一看,卻見她正埋頭搓一粒雪球,旋即頂在了腦門兒上,方才不小心叫她喝了幾杯羅浮春,這全無酒量的龍公主一定又開始發暈。
「你兄長上回與我說,他並無成婚意圖。」扶蒼摸貓一樣摸她的頭髮,「他還說,倘若不行,他便找願意為他生子的神女,延續燭陰氏血脈。」
什麼不行?醉酒的龍公主反應有點慢。
扶蒼看著她迷濛的雙眼,不禁莞爾,俯首在她抹了艷麗胭脂的唇上輕輕吻了吻,胭脂的味道倒也不壞,他舔去唇邊的香氣,復又道:「我盼著頭一個是華胥氏的血脈,燭陰氏的血脈怕是要委屈他多等些時日了。」
玄乙暈的厲害,面上還撐出努力思考的模樣來,扶蒼將她腦門兒上的雪球拿下,她便慢悠悠又搓了一粒頂住。
看樣子是真醉了。扶蒼摸了摸她發燙的臉,柔聲道:「撐住了,別睡,今日你可是主人。」
但若實在撐不住,那便睡罷,都交給他就好。
*
二月二,龍抬頭,青華帝君與燭陰氏公主的婚宴辦了三日。
賓客們印象最深的,並不是典禮的精緻與排場,當他們進入青帝宮山門時,公主的紅衣烏髮,帝君的典則俊雅,這一對攜手相迎的愛侶,真真把整座山水的顏色也壓了下去。
凡人常說神仙眷侶,這四個字用在他們身上,竟十分的貼切。
有關他們往日的那些故事也被挖掘出來,為諸神津津樂道。
「玄乙公主嫁衣上那層紅色真是漂亮。」鶯鶯燕燕繚繞中,一個神女忽然發了一句感慨,「我出嫁時不知是何等模樣。」
繽紛花圃中狂歡無度的放蕩諸神紛紛笑起來:「出嫁?怕是不大適合咱們,同一個神君哪有看一百年還不膩的?」
說罷妖嬈的神女們扭頭望向青玉台上支頤斜倚的飲酒帝君:「帝君,你猜他們多久要分?」
火紅的寶珠在帝君額間閃爍,他輪廓俊美,似烈酒刀刃般迫人。
他偏頭想了想:「我猜……大約今生今世也不會分。」
神女們嬌笑道:「帝君何出此言?莫非也是痴心者?」
帝君「嗤」一下笑出聲,沒有去答這個問題,仰頭飲乾杯中酒,姿態閑適而優雅地朝她們招了招手。
軟玉溫香又一次滿懷。
金色的豎格窗上,清透璀璨的日光亮若火焰,一枚玲瓏別緻的白雪鳳凰封在透明的水晶盒中,脖子上長長的絲帶好似要飄起來。
千萬年不化,燭陰白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