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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98章 倦鳥歸巢

  少夷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她的目光充滿了銳利的排斥,並不迴避與他對視,在他面前,她向來藏得很深,露出這樣直接的眼神還是頭一次。


  他反而笑得更深:「說來倒也是,扶蒼師弟為你下界,你幫他了結因緣反而心傷複發險些隕滅,這一點咱們確實不大一樣,我沒你那麼多顧慮。」


  隕滅,想不到有一天這個詞也會被套在自己身上。


  玄乙吁了一口氣,鬆開他的袖子,聲音平靜:「你先走罷,今日多謝相救。」


  少夷將被她揪皺的袖子撫平:「我從來不接受口頭上的謝意,給我再親一下如何?」


  玄乙淡道:「我的命都被你捏在手裡,還有比這個更重的謝意嗎?」


  少夷歪著腦袋想了想,失笑:「你竟又把我說的無話可說,哎呀,你這個小泥鰍。」


  他拾起紙傘,慢悠悠合攏。此時風雪已停,天邊銀月變得極淡,晨曦幽藍,他起身眺望一陣,負手道:「我已辭學,咱們怕是要很久見不到,你記得保住命,再出一次這樣的狀況叫我受到影響,我只能將心羽收回,隨你隕滅了。」


  他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又看了看玄乙,她重傷初愈,面色比平日里要蒼白無數。


  少夷眸光流轉,輕道:「但凡下界了卻因緣的天神,十之八九回歸上界都會放下前塵過往,痴心本就是天下間最無用之事,傷人傷己,你啊,早些回去罷。」


  他御風而起,長袖如羽翼般一振,眨眼便看不見了。


  玄乙背靠石碑,默然看著皇陵中瀰漫的晨霧,心裡不知為何,反而變得沉靜而輕鬆,那些纏繞了她許久的喧囂風聲,都因為這次狠心而勇敢的面對,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和阿娘不一樣,她是燭陰氏。


  確實該回去了,她不會再去見扶蒼,當然,或許他也不會想見她。


  他們的時間太過漫長,漫長到變數實在太多,她給過他的傷害,如今也全部還回來了,那麼到此為止罷。誰也不知道以後如何,可至少她得到過一份真正兩情相悅的愛情,在這個濁氣滾滾夢幻泡影般的下界,這些已經夠了。


  玄乙揭開袖子,燭陰氏傷口痊癒慢,胳膊上被他啃出來的痕迹還在,青青紫紫的一塊,幸好她的胳膊還沒長龍鱗,不然非把他一嘴牙崩壞。


  她低頭在那塊痕迹上吻了吻,她愛的那個少年就讓他這樣安靜地睡在墳墓里罷,她不去想另一個身為神君的他,不去想的話,感覺會好一些。


  *

  回到鐘山時,玄乙第一次有種倦鳥歸巢的安心感,說到底,這裡還是她的家。


  她累得很,心傷初愈,飛回來花了好久,這會兒連頭也抬不起來,只能坐在山門的青石上喘氣。


  她估計少夷往她嘴裡噴的是什麼激發鳳凰心羽力量的東西,青陽氏向來神秘古怪的手段層出不窮,堪稱神界之最。不過想必為了牽制燭陰氏,他也不會叫心傷徹底癒合,再生的力量實在不怎麼夠用,等齊南匆匆趕來時,她倦的都快睡著了。


  「公主怎的回來這樣遲?我險些要去下界接你!」齊南又開始一驚一乍,絮絮叨叨,「公主在下界有沒有遇到什麼厲害的妖族?公主臉色怎麼這樣差?公主?公主?!」


  除非像那個烏江仙子失心瘋了,不然哪個妖族願意平白無故招惹燭陰氏?玄乙被他吵得腦殼兒都要炸開,舉起一根手指,正色道:「叫神仆,抬藤床……」


  一言未了,她忽覺頭暈得厲害,軟軟地歪了下去。


  好像有很久很久都沒睡覺了,特別累,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任憑身體墜入粘稠的黑暗之中,一點一點往下沉。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彷彿以前有過,可她偏又想不起來。這片黑暗令她安心而舒適,她不知自己在裡面下沉了多久,忽然有一天像是觸底了,身體微微一顫,睜開了雙眼。


  入目也是一片濃稠黑暗,唯有遠處一點燭火搖曳,玄乙猶帶睡意地眨了眨眼睛,這是父親的掌中燭火,比早些年亮了許多,看來他的傷確實有起色。


  這團燭火迅速向她靠近,緊跟著,鐘山帝君略帶激動的聲音響起:「阿乙,你醒了,覺得如何?」


  玄乙摸了摸散亂的頭髮,訝然發現它們竟然長了許多,不由喃喃:「我……自然沒事。」


  她就是累了睡一覺,怎麼睡到長生殿來了?這頭髮又是怎麼回事?


  「你已睡了兩百年,可有哪裡不舒服?胸悶嗎?」


  鐘山帝君仔細打量她,目光隱含擔憂。她幼年時受傷便是這樣睡了一百年,想不到過了許多年心傷居然會崩裂。


  兩百年?!她嚇一跳,下意識朝心口按去,已經沒有任何不適,和平時一樣好。


  這動作讓鐘山帝君面上閃過一絲怒色:「齊南竟敢叫你去替那個華胥氏了結什麼因緣!簡直荒唐!燭陰氏何時好心到去替旁人化解因緣了?!不然也不會叫你幼年之傷複發……」


  他倏地住口,自覺失言,面色陰晴不定。


  玄乙嘆了口氣,在床上坐直身體,道:「父親,我幼年心口受傷,後來是怎麼好的?」


  鐘山帝君面色陰沉:「是齊南告訴你的?他越發大膽了!」


  「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些片段。」玄乙看著他,「還請父親解惑。」


  鐘山帝君陰沉的面色漸漸變得哀傷悔恨,長嘆道:「既是忘了,又何必記起。你的心臟被萬年火岩針所穿,命垂一線,只是上天入地也萬法無用。那天你精神難得清爽了些,非要叫清晏帶你去翠河,我沒同意,但他後來偷偷抱著你去了一趟,當晚回來重傷便開始有了起色,睡了百年後便徹底痊癒,這……這一定是阿翠的神念在……在保護你……」


  他說到這裡已是淚光閃爍,再不能言。


  怪不得他和齊南不知道鳳凰心羽的事,看樣子清晏刻意瞞住了。


  玄乙停了一會兒,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說鳳凰心羽可治癒萬物,父親當日可有尋求青陽氏相助?」


  鐘山帝君道:「自然是去尋過,但青陽氏的窮桑城神秘無比,往往上萬年不見一個外客,誰也不知落在九天之上何處,齊南尋了許久也沒尋到,隨後你的傷有了起色,因此也罷了。」


  他不願與她多談這些傷心往事,撤去燭陰之暗喚來女仙送膳食,親眼看玄乙喝下兩碗粥,見她面色紅潤,這才命神仆用藤床將她送回紫府。


  玄乙在藤床上望見整座鐘山雲霧繚繞,與往日大不相同,不禁奇道:「父親將鐘山藏入屏障之後了?」


  侍立女仙恭聲道:「回公主的話,帝君因著公主沉睡不醒,很是擔憂,便放出屏障封鎖鐘山,不許任何外客打擾。」


  外客?鐘山什麼時候有過外客?玄乙搖了搖頭,又問:「齊南呢?」


  「回公主的話,帝君罰齊南神官每日在龍眠谷待滿一個時辰才能出來,何時公主醒了才不受這項責罰。」


  怎麼老是把齊南發放到龍眠谷?

  「讓他到紫府來,就說我要見他。」


  想不到自己這一睡便是兩百年,紫府里的冰雪早就消融,一派春光明媚,帝女桑紅碧交織的葉片又在發出颯颯的清朗聲。


  玄乙走去樹下仰頭凝望片刻,這才轉身步入寢宮,環視一周,忽見床邊多了一隻小小木箱,以前沒有的。


  她將木箱打開,不禁愣住,裡面是一件雪色外衣,是她那時候找齊南問青帝要的扶蒼的衣裳,想不到他沒送回去,還替她留在這裡。外衣下面是一張寫了字的白紙,神界清氣環繞,白紙嶄新如初,其上的兩個「龍」字也墨跡淋漓,彷彿剛寫上去的。


  她靜靜看了一會兒,忽聽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齊南跌跌撞撞地衝進來,見著她便是老淚縱橫,再也顧不得什麼禮節,一把抱緊她。


  「還好你醒了!」齊南哽咽,「我這把老骨頭再禁不起被你嚇啊!」


  玄乙微微一笑:「哭什麼?我好好的,睡過去兩百年,你看我脖子上的鱗片都快長齊了。」


  她把他拉著坐在椅子上,彎腰用帕子替他擦眼淚,一面道:「這兩百年有什麼新鮮事給我說說,別老哭了,快把眼淚收收。」


  齊南又握著她的手哭了好半天才安靜下來:「別的倒沒什麼,帝君的傷勢越來越見起色,還有就是……公主,帝君替你給白澤帝君遞了辭學信,白澤帝君……」


  「同意了?」


  齊南默然片刻:「白澤帝君沒同意,只說公主願意在家待多久便待多久,但辭學不行。這兩百年他每年寄來一本冊子,叫公主在家看。」


  他指向書架下面多出來的一個木箱。


  玄乙也不意外:「哦,他捨不得龍鱗。」


  齊南又沉默了一會兒,偷偷看了看她的臉色,試探著開口:「還有就是扶蒼神君……」


  見她神色平靜,他便稍稍安下心來,繼續道:「扶蒼神君了結因緣后靈性大增,一百五十年前開始一夢千年,公主……可以放心了。」


  玄乙笑了笑,沒有介面這個話題:「我覺得我可以跟父親學點術法了,齊南你怎麼看?」


  齊南大是錯愕,公主睡了兩百年把腦子睡活絡了?終於知道要學點東西啦?


  「拳腳也要學。」他立即對她提出更高的要求,「哪有不會拳腳的燭陰氏!」


  玄乙皺眉想了想自己雲里來風裡去,揮拳便揍抬腳便踢把神君們當麻袋打的莽夫模樣,覺得實在無法接受,這一打漂亮衣服還怎麼穿?頭上金環怕是一晃就得掉下來了,還得穿軟靴,她最討厭軟靴。


  「……再說罷。」她隨口敷衍。


  齊南嘆了口氣,基本上她這種語氣就表示「不可能學」,他問道:「公主,你……回明性殿聽課么?」


  玄乙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不去了,就在家看冊子。」


  齊南離開后,她將扶蒼那件外衣抖開,拿在手裡看了很久,隨後捏起一隻袖子,彷彿習慣一般,想去摳上面的雲紋。


  可她最終還是沒摳,只將它疊整齊,和那張紙一起放進小木箱,放進抽屜最裡面。


  玄乙取出一本白澤帝君寄來的冊子,認認真真翻開。


  今天開始,她要做一個好好看書天天學術法的勤奮公主,這主意實在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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