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忠義幾何
第384章
忠義幾何
青山如墨,暮靄似紗。
群山之間,一條鉛灰色的水泥道路筆直斜插而上,如通天之梯般鋪展向前,當道路終於到達山頂那一刻,天地頓時為之一寬,打眼望去,萬物皆在腳底,唯有視線可及的最遠處,一輪如血殘陽正在地平線上努力散發著最後的餘暉。
身旁駕駛位上,險兒眉頭微皺專心致誌的開著車,柔和的夕陽迎麵照射在他的臉龐,讓本就英俊的五官更是熠熠生輝,完美的如同一尊鍍上了金箔的大理石塑像。
身後,豬娘、大海、胡瑋三人在連續不停的輪換駕駛了上千公裏之後,都已是疲態盡顯,酣然入睡。
車廂內,除了機械運作所發出的那種單調而輕微的“嗡嗡”轟鳴聲,以及熟睡三人的沉重呼吸之外,一片沉寂。
下午,和小二爺再開了個會,安排好了一切之後,我們就出發了。
大家雖然都沒有說什麽,但是我看得出來,就算強悍如險兒、胡瑋兩人,眉眼間也多出了一層若有若無的少見陰鬱之色。
畢竟,這次事情發生得實在是太過突然,上午臨時接到龍袍通知,下午立馬就動身上路,此去它鄉,深淺不明,前塵未卜。
換了是誰,都難免會有一些忐忑。
倒是豬娘和大海,這兩個名聲不顯,平平無奇,在世人眼中從來都談不上威風的小人物,反而表現出了極為強悍的心理素質。
一個本就是無欲無求,自然也就不驚不懼;另一個呢,天生腦袋裏麵好像就少根弦,沒睡著之前的一路上,不是哼歌就是找自己的生平知己胡瑋聊天,把本來話也不少的胡瑋都煩得不得了。
有些時候,人生就是這麽難以揣度。
聰明要強的人,得到的多,煩惱也多;糊塗本分的人,得到的少,煩惱卻也少。
以前沒心沒肺,一口白牙的“玉麵書生”胡小白,和現在幾年苦窯之後的胡瑋瑋哥,到底那種活法才是活對了,誰又能說得清。
至於我,這一路走來,大部分的時間裏,我都是默默看著車窗外的大好河山,毫無睡意,也基本不曾說話。
不知不覺,從十六歲開始跟著三哥出來混,到如今,轉眼間就已經混了這麽多年,變成了一個老江湖。
這不是我第一次出遠門辦事。
廈門複仇,武漢跑路,省城救人……,
去廈門辦羅佬的路上,我躊躇滿誌,熱血沸騰,兄弟隱忍多年的血仇,終於到了清算的一天。那個時候,我為自己的義薄雲天感動,也為自己剛剛開始的江湖生涯而憧憬。
武漢跑路,我緊張、驚慌,在火車站與險兒分別時,更是觸景生情,悔恨交加,黯然不已。但是,那天的我卻並不孤獨,我知道,無論在哪裏,我的背後都有著兄弟。
再後來,省城之行,張總出事,我單刀赴會見龍雲,當時我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完完整整的走出來。可我也沒有絕望,我知道,隻要熬過了這個坎,回去之後,我將會擁有一片廣闊的天地。
現如今,回首往事,一幕幕的場景在腦海中依然栩栩如生,猛然想起來,就像是發生在幾個月之前而已。
但,記憶還是那些記憶,人,卻早已不是曾經的那個人。
如今的我,一路前行,深圳越來越近,九鎮越來越遠,一場生死難測,卻注定要血流成河的大戰就在眼前。
我卻發現,自己的心裏,除了深入骨髓的孤獨和空洞之外,居然連一絲半點的情緒波動都沒有。
不害怕,不彷徨,不畏懼,也不興奮。
就像是一口早已幹涸的枯井,投入再大的石頭,也激不起一個漣漪。
我想,也許是因為,江湖,越混越老。
身為老江湖的我,對於這個江湖,已經看透了,習慣了。
江湖人,喜歡說忠義。
忠義這兩個字對於混江湖的流子而言,就和為人民服務這句話對於官員的意義一樣。
本來就是各自行業領域裏麵最根本的宗旨,最基礎的準則,最大的規矩,同樣也是最一文不值卻又好用的遮羞布。
對比起那些高居廟堂的官員們而言,他們不要這塊遮羞布了,還照樣能夠權勢熏天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可是,流子就不同了。
就算是最狡詐,最凶殘,最不要臉的流子,隻要他還想行走江湖,就必定要時不時的將忠義二字掛在嘴邊。
因為,這是他們一生當中唯一能夠挺起胸膛做人的尊嚴所在。
規矩當然都是由人定的,有資格製定規矩的人,也就是所謂的大人物。而那些大人物們,往往最喜歡說得就是忠義。
可是,從一九九七年投身江湖開始,我處心積慮,左支右絀一步步往上爬的過程中,在這片掌控著江湖的大人物們的身上,我卻從來沒有一次看到過這兩個字。
廖光惠、皮春秋、關長山、李傑、龍雲、金子軍、唐春雷、胡家兄弟、義色、老鼠、黃皮、保長……,在這一連串響當當的名字背後,我看到的隻有一次又一次赤裸裸的利益交換,一場又一場讓人不寒而栗的陰謀算計。
時間一長,乃至於我自己,捫心自問,忠義二字也早就已經變成了一句隨時可以說出,也隨時可以拋棄的笑談。
可是,朗朗乾坤,天地正氣,千古忠義還是存在的。
隻不過,它卻變成了一副枷鎖,存在於那些被這副枷鎖所深深銬住的小人物身上。
牛錯、唐一林、大小民、向誌偉、洪波、羅佬、刀疤成、秦三、燕子……,乃至於如今的豬娘。
他們心甘情願的為大人物奉獻出了自己的一切,隻為了構築出一個憧憬中浪漫而熱血的江湖。
隻可惜,這片江湖卻從來都不會替他們留下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蹤跡。
“胡欽,就快到了,馬上下高速!”
險兒的說話聲將我從沉思中喚醒過來。
打眼望去,前方的夜色裏,在一片如同天上銀河般星星點點數也數不清的燈火輝映之下,一座輝煌之際的宏偉都市呈現在了眼前。
還沒等我說話,耳邊再次響起了險兒的聲音:“都醒來,到了,豬娘,前麵下高速之後,你就先下車,有任何事,我們電話聯係。”
身後響起了豬娘含含糊糊的應答和一連串悉悉索索的響動聲。
我終歸還是把豬娘帶來了,讓他拋下了新婚的妻子,未出世的孩子;讓他離開了剛剛築好,平淡幸福卻也還並不穩固的全新生活。
再次把他拖入了這個黑暗的江湖。
以“忠義”的名義。
兩年前,我都還絕對不會這樣做。
哪怕是一年前,我就算這樣做了,我的心裏也一定會非常難受。
這一次,我以為自己也會難受,尤其是這一路上,當我腦海裏始終都在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
可原來,我並不難受。
我想回頭去看看豬娘,卻疲憊的連一動都不想動,嘴裏淡淡的說了一句:“豬娘,自己注意安全。”
我以忠義動豬娘,廖光惠、義色以忠義動我。
如果有一天,豬娘也坐上了我的位置,他是不是也會這樣去對另外一個炙熱而真誠的年輕人?
千古流年莫如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所謂江湖,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