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一場曆史性的會談(1)
第371章
一場曆史性的會談(1)
屋裏唯一的窗戶緊緊關閉著,就連兩道百葉窗簾都被人刻意的拉了下來,並不寬敞的單人病房內,密不透風,昏暗如夜。
空氣中,漂浮著一股非常濃烈的混合了某種奇怪藥水味的血腥氣,刺鼻至極,讓人聞之想嘔。
房子正中央,老鼠半躺半靠在那張鐵製病床上,本就瘦小的身軀在白色被單的包裹之下,顯得越發單薄孱弱,如同幼兒。
那張蒼白到幾乎和被單顏色一樣的小臉上,深邃明亮的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默默望著正在走入門內的我。
在真正見到老鼠之前,我的心裏曾經預想過無數種各不相同的開場語,可攻可守,可進可退。但是,當我的目光與他對視的那一刹,我卻無來由的突然就放棄了所有的掩飾和虛偽,情不自禁的將腳步停在門邊,一如當年般恭恭敬敬的喊了一聲:“冬哥!”
“哢哢”幾聲微響,房門在身後被人緩緩關上,從走廊裏投射進來的陽光也被徹底隔絕在了門外,使得本就視線不佳的病房內越發昏暗了起來。
老鼠依舊靜靜的躺在床上,神態當中雖然沒有明顯敵意,卻也同樣看不出半點要開口迎客的意思。
我站在門邊,耐心等待著,並沒有馬上走進房內。
他不說,我就不動。
這是我對他的尊敬,也是我對他的歉意。
我想,對於老鼠這樣早就看透人心的絕頂聰明人而言,這是我在眼前尷尬形勢之下所能做到的最好表達,也許要遠遠勝過言語百倍。
時間在沉默中飛快流逝,半晌之後,隨著“啪”地一聲脆響,老鼠終於按開了電燈。
然後,在一片突如其來的明亮光線刺激下本能眯上了雙眼的我,聽見耳邊響起了他平淡到不帶任何情緒的緩慢說話聲:“一天前,你的手下一刀就送我到閻王殿打了個轉身,現在你又找上門來親自出手打我的手下。胡欽,你好大的威風。”
很顯然,這是一句帶著憤怒和責備的說話。
對於大部分的交談而言,用這樣一句話作為開頭,都不算是一個很好的預兆。
可是,偏偏就在老鼠的這樣一句話出口之後,我卻無比清晰的察覺到,房間裏的氣氛好像突然間就變得輕鬆了很多。
因為,我真的不怕老鼠生氣。
基於如今我們彼此所陷入的這種微妙局麵,生氣是理所當然,但不管怎麽生氣,至少都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情緒表露。
隻要真誠,就代表著還有一份情誼,情誼在,就無事不可談。
真正可怕的是不生氣。
如果我進門那刻,老鼠笑臉相迎,這才是真的一切都完了。
我嬉皮笑臉的走向了老鼠床頭,邊走邊說:“冬哥,你信不信,洪波的事完全和我無關!當然咯,以冬哥你的腦殼,當然看得出我胡欽說的是真話還是鬼扯。這種事反正解釋再多也沒得卵用,那麽就先到這裏為止,我就不多講了。至於麥子,那我該怎麽辦呢?冬哥,我剛一出現,他就像個神經病一樣,刀都亮出來了,上來就要幹我。冬哥你又裝寶躲在屋裏不作聲,我能怎麽辦?難道我就站在那裏讓他砍嗎?我一向把你冬哥當做兄長一樣的尊敬,身為你冬哥的老弟,下麵人不懂事,沒大沒小,敵友不分!我肯定還是要自衛嘛,不然真的被那個蠢東西一刀撩進去,弄成冬哥你而今這個樣子,就真劃不來了,是不是?冬哥,明明外麵鬧起來了,你這個最能說起話的人為什麽不開口?”
聽到我臭不要臉近乎於耍賴一般的無恥說話,老鼠再一次沉默了足足半分鍾沒有說話。
起初,臉上出現了一絲隱隱約約的笑意,可漸漸的笑意卻又僵化、褪去……,最後,才表情無比複雜的長長歎出一口氣,一抬胳膊,將始終都縮在被窩裏麵的右手拿了出來。
皮膚嫩滑像女子,纖細如同枯木般的手上,赫然拿著一把烏黑發亮的手槍。
“九零年,龍港幫唐五辦事,我一戰成名,到現在轉眼之間,已經混了他媽差不多半輩子。這些年來,江湖上一直都說我老鼠陰險狡詐,從來都隻有我玩別人,沒有人能夠玩我老鼠。但是,胡欽,在你進門喊出那聲冬哥之前,你知不知道,這把槍我一直都握在手裏,因為,我真不曉得你到底是來殺我,還是想要幹什麽?我開口?我開什麽口?我在等著和你拚命啊,欽哥!”
說到這裏,老鼠兩眼滿是譏誚之色,把槍舉到了自己眼前,扭動著手腕,像是看件稀物一樣翻來複去端詳了半天之後,手掌突然一揮,把槍遠遠扔到床腳那頭,扭過頭來一臉苦笑的仰看著我說:“結果,你一進門,恭恭敬敬的就他媽站在了門口,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我夏冬這麽大本事,又收了一個如此忠心耿耿,有分有寸的好小弟。關鍵是,我左看右看,還一點都看不出你是裝腔作態!胡欽,我是真看不透你啊!你說我是聰明人,我實在是有些愧不敢當,但也就按你的說法吧,兩個聰明人之間,我們就別玩那些花腳烏龜的沒用把戲了。那麽,欽哥,請教一下,你這次來,既然不是殺我,又到底是有何貴幹呢?”
我微笑著默默拉過床邊一把椅子,自顧自的徑直坐好,兩隻手肘擱在膝蓋上支撐著腦袋,將臉部深深埋了下去,幾秒之後,當我再次抬起頭來的那一刻,先前臉上那種恬無廉恥的笑容已經全部消失不見。
強忍著內心中令人口幹舌燥,仿佛是全身血液都被點燃的沸騰感覺,我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態度,看著老鼠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了一句話:“在說正事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當初我孤身一人,大小民省城殺我,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房間裏一片寂靜,就連病床邊上幾台叫不出名字的監測儀器所發出的那種恒定而單調的輕微電波聲,都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老鼠用一種極為怪異的眼光看著我,兩眼當中似乎已經說了千言萬語,卻又偏偏不曾開口吐出半個字。
無論江湖,還是廟堂;不管草莽,還是權貴;人和人之間,都有著一層薄薄的膜,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比真實的存在著。
這層膜罩住了人心的險惡,人性的黑暗,罩住了我們每一個人身處萬丈紅塵中,在生活與現實的種種桎梏誘惑下,難免會出現的種種並不會讓自己感到驕傲的醜陋心思。
這層膜使得凡夫俗子能夠更加體麵,更加幹淨,更像是一個人。
那一刻,老鼠的眼神無疑就是在告訴我,讓我不要去戳破這層膜,讓我們彼此之間都能夠留下一點體麵與轉圜。
我領悟了他的意思,但卻並沒有同意。
我用我的眼神也同時告訴了他,今天我來,要的是不破不立。
良久之後,在我近乎於固執的沉默之下,老鼠終於妥協了下來,他先是長歎了一口氣,這才幽幽說道:“如果今天你來,是來辦我,那這個問題,我可以給你一個回答;如果今天我們還是朋友,這個問題,我也還是可以做另一個回答。但是現在,我該怎麽回答,胡欽,你想要我怎麽回答?”
“以前是敵是友,是相互利用還是背後捅刀,都沒得關係。冬哥,我今天來,不是要算前賬,是走後路!但是如果這個問題,你不回答,那我們後麵的話也就沒有繼續談的必要了。走出這個門之後,我就會當你老鼠是我的敵人。”
相識多年,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當著夏冬的麵,叫他老鼠。
但無論是說者,還是聽者,卻都沒有感到半點突兀。
因為,我們都明白,這不是不尊敬,也和禮節情緒無關。
說這段話的時候,我保持了絕對的真誠,沒有一個字是在故弄玄虛。
所以,那個稱呼,並不是小欽對冬哥的稱呼。
而是一個江湖大哥,對於另外一個江湖大哥的最後警告和通牒。
今天談話無果,他日血流成河!
老鼠似乎有些疲累般緩緩閉上了眼,輕輕說:“胡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心裏有數就行噠,你這麽聰明,何必非要弄得難看呢。我這麽說,其實就已經是個回答噠。你確定還一定要在這個問題上麵繼續,不怕大家都下不了台?”
從此巨龍大酒店第一次相見開始,接觸了這麽多年來,在我心中,老鼠有好,也有壞;有對女人的柔情,也有對仇家的冷血;有對手下的責任,也有對朋友的背叛。
陰險、狡詐、手段毒辣、陽奉陰違,翻臉無情,是他;禮貌、和善、進退有度、不搶不占、慷慨疏財,也是他。
實際上,我從來都沒有真正弄清楚過老鼠到底是個什麽人,他實在是太複雜,太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