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爆炸(一)
第344章
爆炸(一)
從九十年代初開始,一直到二十一世紀初期的那些年,對於九鎮的江湖,乃至是全九鎮而言,巨龍大飯店都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
縱觀已經逝去的那十五年間,在這座風雲際會的飯店裏麵,發生過數也數不清的傳奇故事。
它不僅是九鎮近千年的曆史中,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高檔飯店,同樣也是在江湖上最具有象征意義的地標建築之一。
首先,它的創建者兼第一任老板胡少立,就是當年胡氏三雄中的老大;然後,從胡少立開始,每一個接手飯店的人,也無一例外全部都是江湖人。
老一輩大哥保長、跛老爺曾經在酒店二樓把酒言歡;稍後一點的唐五胡少立兩個派係曾經在大廳裏刀兵相見;中生代的代表人物義色老鼠和常在心三人之間,糾纏一生痛苦一生的情緣也起始於此;一代人傑胡家老二胡少飛同樣在這裏露出了震懾江湖的第一道鋒芒。
燕子、秦三、胡特勒、牛錯、何勇、一林、北條、鴨子、皮鐵明、悟空、王坤、小虎、彪子、雷震子、邊海洋、宋家躍、洪武、老九、黃皮、險兒、小二爺、還有我胡欽本人……
那些早已死去或者依舊活著,卻都曾經顯赫一時名動八方的黑道豪強們,無一例外紛紛在這裏留下了或深或淺,永遠不會磨滅的足跡。
巨龍大飯店見證了無數情緣的起落,一個時代的興亡,它就是屬於九鎮江湖人自己的“和平飯店”。
找遍偌大的九鎮,唯一能夠與它比肩的,也許就隻有那座同樣參與曆史,曆經滄桑的白楊河大橋。
可正如白楊河大橋已經日漸老朽,經過數度翻修之後,終於在前年徹底退出了曆史舞台。
屬於巨龍大飯店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在無數新建的更加富麗堂皇,更加適合現代人審美的消費場所衝擊之下,巨龍大飯店昔年的榮光徹底一去不複返。
尤其是兩年前,神人山莊修成之後,對於江湖而言,巨龍大飯店就像是它曾經的主人胡氏三雄一樣,偶爾會被人說起,卻再也沒有人在意。
有一句話說得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當初,胡氏兄弟三人個個不凡,胡家勢力堪稱叱吒一時,掌舵人胡少立更是一手打造出了代表著地位和權力的巨龍大飯店。
可多年之後的現在,除了日漸老朽的胡少立依舊在廣東某所監獄裏苟延殘喘,等著把牢底坐穿之外,胡少飛胡少強兩兄弟都早已是過世多年。
按理說,胡家已經落寞至此,應該不會再與九鎮,再與這片江湖產生任何聯係了。
但實際情況卻並不是這樣。
如今這個風生水起的神人山莊,追根溯源,還是與胡家人扯上了千絲萬縷的關係。
當初,胡家二爺胡少飛橫掃江湖,打得義色老鼠何勇等人潰不成軍,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除了燕子和龍、鳳、麒麟之外,他身邊還有一個得力幫手,劉立新。
劉立新比胡少飛要大好幾歲,他不僅是胡二少爺的手下,還是胡大少爺的小學同學,更是與胡家不出五服的親老表。
九十年代初,唐一林被胡老三親手殺死在白洋河大橋之後,唐胡兩家結下似海深仇,導致後來唐五唐春雷和秦三兩人聯手,在光天化日之下釀出了那場慘絕人寰的靈堂滅門案。
一時間,胡家遭受重創,老二胡少飛不得已踏入江湖,就從那個時候開始,親眼目睹慘劇的劉立新就立刻義無反顧地輔佐起了胡少飛。
短短幾年間,驚才絕豔的胡少飛如同流星般崛起於江湖,不但很快站穩腳跟,讓胡家的勢力東山再起,而且還將唐五遺留下來的一切都差不多掃了個一幹二淨。
然後,就在這種大局將定,應該是共享富貴的美好時刻,劉立新卻不知為何不僅突然離開了胡少飛,甚至還金盆洗手,完全告別了江湖。
有人說,是胡少飛深謀遠慮,知道按他自己的那套做法,在這條路上肯定走不長,所以不想連累親人,想為胡家留一點種子。
還有人說,是胡少飛後期行事越來越偏執決絕,過於狠辣,劉立新屢勸不聽之下,心灰意冷,不願隨著一起自尋死路,所以才退出江湖。
總之,劉立新就這樣兩手空空地走了,不曾帶走江湖上的一片雲彩。
再後來兩年,胡少飛的聲勢愈加奪目。
先是長袖善舞暗中操弄,造成最大強敵老鼠義色何勇團夥翻臉,千裏追殺義色到廣西崇左,逼得何勇遠遁他方,至今不曾歸鄉。另一方麵,殺闖波兒,殺王坤,殺陳達摩,重傷想要再次插足九鎮的悟空派係,壓得黃皮不敢抬頭。然後又借力打力,一路殺進市區,廢掉了當年還不叫天鷹集團,而叫作“赤腳幫”的團夥老大李誌勇,讓曾經也是悍勇無匹的李誌勇變成了一瘸一拐走路像老太太一樣的廢人,這才間接成就了如今如雷貫耳的“李老媽子”這個名號。
這一筆筆彪悍至極,殘忍至極的血色往事,讓胡少飛走上了人生巔峰。
當時,所有人都替劉立新不值,都覺得他蠢到了家,微末之時也曾出過力,富貴當前卻沒有沾到一點光。
可劉誌新卻完全不為所動,胡少飛也像是完全忘記了這樣一個人,一直到死,兩人都再無來往。
直到如今回頭再看,正是劉誌新的急流勇退,才讓他躲過了最後那一場大劫,成為了胡少飛派係中僅有兩位至今還活著的人。
時也命也,得失之間,自有天意。
劉立新退出江湖之後,就做起了生意。
一九九八年,在地產養殖等行業都還遠遠沒有出現苗頭的時候,他就用極低的價格從政府手裏租下了神人山的幾個山頭。
後來,種樹種菜,養雞養魚,慢慢地越做越大,終於做成了現在的神人山莊。
從去年開始,已經五十多歲的劉立新自己也不幹了,將山莊徹底交給了唯一的兒子劉嵐,天天泡妞打牌喝酒,過起了一百個江湖人裏麵也難得有一個能過上的逍遙日子。
毫無疑問,劉立新是個極為聰明的人,從現實的角度來說,他目光之深遠,對時局的判斷之準確,甚至超過了當初那位不世出的黑道大哥胡少飛。
而他的兒子顯然也繼承了這種聰明,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就已經在九鎮地麵上吃得極開,雖然從不沾染江湖,但黑白兩道的朋友都願意給個麵子,都打下了不錯的關係,生意自然也就越做越好。
我就是劉嵐最好的朋友之一。
那天晚上,劉嵐也在老鼠的包廂作陪,他不僅僅親眼見證了洪波趕到之後所發生的一切,事後又告訴了我一切,他還無意中改變了一切。
如果沒有劉嵐,也就沒有了我,沒有了胡瑋,沒有了險兒,沒有了海燕。
江湖百轉,世事千回,百轉千回,卻從未兜出因果這個圓。
大概是晚上快九點的樣子,其他來山莊吃飯的客人都已經先後走了,廚房裏麵的師傅又話中帶話的催著收工回家。
於是,極懂為人之道的劉嵐端著一杯酒,以敬酒的名義敲開了老鼠包廂的門。
一來老鼠是大客戶,必須要給足麵子,敬杯酒打個折雖然是小事,卻足以讓老鼠感到尊重,能夠進一步拉近彼此關係;二來,像老鼠這樣的人精,這個點了,隻要劉嵐出現,就必定能明白什麽意思,如果沒太多事的話,也就會馬上走,免得大家為難。
那天劉嵐進去之後,老鼠確實感到高興,但一番隆重介紹完畢,卻不僅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還盛意拳拳地把劉嵐也拉著坐下一起喝了起來。
當天晚上是老鼠做東,請一位從廣東過來,據說很久不見的客人。
劉嵐從沒見過那個說東北口音的客人,東北人也隻是禮貌性地和劉嵐講了兩句場麵話,並不多言。
但劉嵐認為,對於老鼠而言,那個人應該很重要。
因為,那一晚老鼠把陣仗擺得非常隆重,不但好酒好菜一樣不少,而且除了他本人之外,團夥中所有的骨幹成員,包括現在已經很少喝酒的大屌在內,全員到場。
整個包廂內,除了海量的紅傑與沒怎麽喝的大屌依舊清醒之外,不管是客人還是老鼠這邊,都已經喝得麵紅耳赤,整晚都在專職負責陪酒的麥子更是醉態百出,在早春的低溫裏,居然就已經光了一個膀子。
大家杯來盞往的,一直就喝到了晚上十點半左右,酒局已經接近尾聲。
門外突然就響起了兩下敲門聲,然後一個服務員走進來,看著老鼠說:“領導,你朋友來了。”
本來,在這樣酒興正酣的局麵下,一個無關緊要的服務員說了句並不離奇的尋常話語,絕不至於引起桌上人的注意。
但問題在於,此時此刻,這個飯局並不是發生在正常用餐時間的十字路口某家酒店內,而是晚上十點多的神人山莊。
該到的人全都已經到場,這個鍾點也不太可能還有其他過來吃飯,湊巧相遇的熟人。
所以,服務員話音剛落,正端著杯子和東北人交頭接耳說話的老鼠立馬停止了交談,在他的影響之下,全場也隨之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紛紛看向了門外。
之前去的兩處地方,不管是當鋪,還是老鼠家裏,走在第一個負責敲門的人都是小滿,洪波則始終都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後麵。
可這一次,出現在門口的人,卻是洪波。
在幾雙眼睛的注視之下,洪波抬眼掃了包廂裏的眾人一圈,並沒有開口。
以老鼠的性格,如果真的惹毛了他,他下手會相當無情,被毀容的那個姑娘就是一個最佳範例。可隻要彼此之間沒有根本性的矛盾和利益衝突,不管見了誰,老鼠都絕對是溫文爾雅,絕不會無故給人難堪。
平日裏,老鼠和洪波基本上叫作沒有任何接觸。兩人的江湖地位至少差了一個等級,就算是要打交道,老鼠也隻會和我胡欽,連周波都夠不上層次,更別談洪波了。
現在洪波突然一言不發地出現在了老鼠的私人聚會上,老鼠當然會感到怪異,會有些疑惑。
但是那一刻,已經回過神的老鼠卻並沒有給洪波任何難堪,洪波不說話,那他老鼠就索性先開了口。
當時,他把手裏的杯子一放,瞪了想要說話的麥子一眼,笑著對洪波說:“哎呀,這麽巧,洪波,你也在這裏啊,來來來,不嫌棄的話,進來一起喝點。”
毫無疑問,當天晚上洪波確實是做了準備,他也的確有著辦事的想法。
但劉嵐說,他並不認為洪波那天就是鐵了心非幹不可,一門心思衝著辦人的目的去的,至少剛來的時候不是這樣。
因為,在彼此一見麵,老鼠就發出了禮貌的邀約之後。
洪波其實是猶豫了一下的,他雖然沒有說話,也沒有抬腳,卻還是下意識對老鼠的善意給予了回報。
他對老鼠笑了笑。
我並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幕,事後我也調查了很多的人,聽了好幾種說法,可我相信劉嵐說的話!
那一晚,有故意,卻非成心。
九鎮有句老話,叫作“雷公不打笑臉人”。
人和人之間,隻要還在笑,那麽就證明彼此都還保留著對對方的基本尊敬和餘地,事情往往就不至於發展到太壞的地步。
以我對老鼠的了解,當時既然他主動給了人情,洪波也還了麵子,那麽後麵,老鼠就一定會讓洪波更自在更舒服,哪怕最後兩個人真的坐在一起喝上一杯,也不是沒有可能。
因為,老鼠就是這樣的人,洪波也是這樣的人。一個修為老到,遇事先低頭;另一個則簡單樸實,重情重義。
這樣兩個人在一起,本不應該弄成稍後那種不可收拾的淒慘結局。
但很可惜,還沒等老鼠洪波兩人有進一步的溝通,那位始終都畏畏縮縮躲在門外的小滿,這個時候卻好死不死地現身了。
他站在洪波的身旁,一邊像是招魂一樣對著包廂內的紅傑不斷招手,一邊滿臉諂媚地笑著對老鼠說:“冬哥冬哥,沒得事沒得事,我們過來找傑總聊兩句天,馬上就走的,你們喝你們喝啊。”
事已至此,其他人可能還不清楚,紅傑當然立馬明白是什麽情況了。
假如是換作平時,以紅傑的頭腦和手段,他很有可能也會馬上邀請洪波進屋。
理由有兩點。
一、洪波帶著小滿一起過來,無非就是為那筆錢說情來了。如果紅傑不想給這個人情,大哥老鼠剛好也在,他紅傑壓不住洪波,老鼠總壓得住。
二、如果紅傑想給這個人情,那麽他也可以順水推舟地讓老鼠當這個好人,老鼠也肯定願意這樣做。那樣的話,隻需要簡單捎帶上一兩句話,就不隻是給了洪波麵子,也給了我胡欽麵子。在如今風起雲湧的江湖局麵下,和我胡欽拉拉關係,對老鼠有百利而無一害。
可是,現在的情況卻完全不同。
現在老鼠正在招待重要的客人,處理更重要的關係。
相對而言,十幾萬外債隻是小事,當著外人的麵,還要大哥來處理的話,就隻能證明紅傑的情商確實是太低了。
紅傑絕對不是一個低情商的人。
於是,他立馬起身,說:“大哥你們先喝,我出去和朋友聊一聊,你們先喝啊,馬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