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白雲深處故人回

  第337章


  白雲深處故人回


  市北郊四十公裏外,白雲嶺。


  三四天前我終於得到了廖光惠方麵傳來的準確消息。


  於是,今天一大早,我就帶著險兒、地兒,以及所有的十三鷹一起來到了這裏。


  讀書時,我曾經學過一個成語,叫作近鄉情怯。


  如果綁走陳蒿,拉攏和尚的那漫長一夜沒有成功,那麽多年之後,當我從緬甸回來時,也許我會深刻體會到這個成語的含義。


  但如今在極為機密的情況之下,和尚已經成為了和我利益一體,榮辱與共的堅定同盟,我九死一生卻也僥幸渡過了人生中最為艱難的一道關口。


  所以,至今為止,我還依舊沒有嚐試過遠離家鄉漂泊天涯的經曆。


  然而,此時此刻,望著那扇沉重黝黑的碩大鐵門,我卻深深領會到了近鄉情怯這個詞語的意思。


  時間越近,我就越忐忑。


  這些年,他過得到底怎麽樣?他是否還是以前的他?他的身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我們並不知情的變化?那些孤燈寒窗的日子裏,他又是否恨過我們?再次見麵,我們是不是還能像從前那樣?會不會已經有了一層看不穿戳不破,卻又極度傷人的隔閡?

  在身邊賈義簡傑等人的雀躍期待當中,我扭頭看去,原來有著這種奇怪情緒的好像並不是隻有我一個,險兒與周波也同樣是目光閃爍,麵色沉凝。


  我走到了險兒身邊,問他:“怎麽了?你在想事?”


  險兒明顯頓了頓,想了一下之後,才說:“等他出來了,你準備怎麽安排?”


  “還沒有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必須要想好,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就會出亂子。”


  再次看了一眼身旁不遠處的周波、賈義、簡傑三人之後,我點了點頭,說:“我明白。”


  險兒也點了點頭,剛要再次說點什麽的時候。


  身旁傳來了兄弟們的大叫,耳邊賈義興奮之極的聲音高高響起:“欽哥,出來噠!”


  在清晰的鐵器摩擦聲中,前方,那扇隔開了兩個世界的沉重鐵門緩緩打開,一道很久不見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


  不知道是已經適應了裏麵的生活,還是裏麵的夥食開得確實不錯。


  他並沒有我想象中那種形銷骨立的頹廢樣子,還是那樣大大的眼睛,清秀的臉龐雖然已經變得棱角分明,下巴上甚至還留起了一把胡須,但依然掩蓋不住那種天然討喜的白白嫩嫩嬰兒肥。


  比起進去的時候,他明顯長高了很多,打眼望去,那修長的身形肯定已經超過了我和險兒賈義等人,差不多趕得上武晟的高度了。


  身邊兄弟們歡呼雀躍著,恨不得馬上湧上去,可看見我依然沒有絲毫移動腳步的意思,他們卻又紛紛有些不解地停了下來。


  我呆呆凝望著站在鐵門前麵的那個男人,良久良久,我不知道自己在觀察什麽,又在尋找什麽。我隻曉得,那一刻,在發自內心的激動與期盼之下,我居然隱隱產生了一種麵對陌生人才會產生的防備感。


  我萬分努力地試圖從這個人身上看出某些不易察覺的變化。


  然後,就在這種極為晦澀,悲喜不明的古怪情緒中,我看見對麵男人的嘴角一咧,當年那個滿身孩子氣的少年人,所獨有的唇紅齒白沒心沒肺的笑容,就再次出現在了這片藍天白雲之下。


  我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可是,一口氣還沒吐完,心裏剛剛湧起的真誠與感動,就立馬煙消雲散。


  不管是我,還是幹練決絕的險兒,又或是遊戲人間的地兒,再或是忠誠寡言的賈義,深沉內斂的周波……那一秒鍾,我們所有人都被整得六神無主,傻在了原地。


  因為,就在那扇鐵門之下,出現了一幕就算是把我們所有人的想象力加在一起,再乘以十倍都絕對想象不到的詭異場景。


  那個男子抬頭看向了天空,張開雙手,大大伸了一個懶腰。


  然後,他將手裏的一個破舊小拎包遠遠扔開,開始對著我們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脫起了衣服,外套、襯衫、球鞋、襪子、牛仔褲、內褲……,一件接著一件,直到一絲不掛。


  當年精瘦的少年,如今已經有了一身明顯是長期鍛煉才會擁有的腱子肉,身材確實相當不錯。


  可關鍵是,除了那個一和女人說話就要把長劉海搭下來,幾乎從來沒有見他泡過妞,性取向極為神秘的大海之外,我們其他人,就沒有一個菊花愛好者。


  這種表演不僅是讓我們覺得害羞,還讓我們感到丟臉。


  我們每個人都在借故四處張望著,深怕周邊還有其他的熟人發現。


  正當大家麵麵相覷,萬分尷尬之際,男子說話了:“望個卵啊!裏麵的東西我都不想要了,大哥,你不會不給我買新衣吧?”


  簡單一句話,突然之間,卻讓我的鼻子酸了起來。


  裏麵的東西都不想要了!


  是什麽樣的環境,什麽樣的日子,才會讓一個朝夕相處生活了一千多個日夜的人完全沒有任何留念,決絕到寧可在眾人麵前裸體,也絕不願意在身上繼續留下半點痕跡。


  我飛快脫下身上大衣,走了過去。


  當把這個已經高出了我多半個頭的兄弟摟在懷裏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了一陣歡呼聲:“胡瑋!”


  “瑋哥!”


  那天,胡瑋出獄,我們都很高興,我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唱了很多歌。


  大多數都已經不太記得,也不太重要。


  我唯一記得的隻有兩段對話。


  第一段是在剛剛和他一起坐上了險兒的那輛奧迪之後,胡瑋興致勃勃地問我:“大哥,等下去哪裏?”


  “先去泡個澡,然後喝酒,給你洗塵。”


  胡瑋含蓄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覺得有些不對,追問道:“怎麽了?你有什麽就說。”


  胡瑋一邊搖頭,一邊嘴裏嘟嘟囔囔地連聲說:“沒事沒事……”


  “有事就說,怎麽現在這麽囉裏囉唆討人嫌了。”


  胡瑋眼神都不看我,說話聲還是非常小地嘟噥著:“洗澡啊喝酒什麽的都不急……”


  “什麽玩意?”


  下一秒,胡瑋深深吸了口氣,猛然轉過頭來,兩眼閃閃發光,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終於下定決心,大聲說道:“大哥,我要女人!”


  “嘎”地一個急刹,滿車人東倒西歪的時候,傳來了正在開車的險兒破口大罵。


  第二段話是在包廂開始喝酒了。


  為我們包廂服務的那個服務員少說也有個四十出頭的年紀,有些錦衣玉食的女人如果保養得當,這個年紀確實也正是徐娘半老,風情萬種的時候,比如許晴。


  但服務員本來就是貧苦人家出身,但凡條件好點也不至於做這行了。別人吃喝,她隻能站著看,天天累死累活的,哪裏有時間保養,再美的女人都要被折磨得不成人樣。


  結果,這個服務員每次進來端菜上酒的時候,胡瑋是來也看,去也看,看得那個鄉下大媽都不敢抬頭和我們有絲毫目光接觸了。


  實在是弄得有些不像話,借著某次碰杯的機會,我委婉地提醒胡瑋:“小瑋,你看些什麽看?你之前是不是沒見過美女,你有病啊?”


  “沒有,沒有,我是覺得這個女的鼻孔太大了。”


  地兒一旁打趣插嘴說:“怎麽,你而今是無孔不入啊?”


  胡瑋一口把酒喝幹,嘿嘿兩聲:“沒什麽好笑的,我告訴你,這個女的要到號子裏去了,鼻孔都他媽要插出血!欽哥,地哥,社會上的事,你們不懂!”


  地兒狠狠一巴掌拍在了胡瑋的頭上。


  旁邊,黑影一動,極少喝酒的大海居然主動端起一個杯子走到了胡瑋麵前,大拇指一伸,南腔北調地說道:“瑋哥,是個英雄!我敬你!”


  說完,惺惺相惜的兩個人在碰杯之前,還意味深長的刻意瞟了我和地兒一眼。


  我看著地兒那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隻感到自己臉上肌肉也同樣有些僵硬發緊。


  歡迎回來,我的兄弟!

  胡瑋走的時候,元伯淚流麵滿。


  如今胡瑋回來了,卻再也不可能見到元伯。


  胡瑋出獄的第二天,我和賈義一起陪著他去看了趟元伯。


  在路上,我以為胡瑋肯定會撕心裂肺的大哭一場。


  但沒想到,等到了墳前之後,他卻並沒有。


  從頭到尾,胡瑋都特意戴著一副墨鏡,我不知道他的眼眶是否已經泛紅,可至少,我也並沒有看見墨鏡後頭有淚珠流下。


  他隻是畢恭畢敬地跪在元伯墳前重重磕了三個頭,又灑一半喝一半地幹完了一瓶酒,一直到最後離去,都不曾說過半句報仇雪恨的大話。


  隻不過,當我們都已經紛紛上車,車子開始緩緩啟動的那刻,胡瑋搖下了車窗,默默盯著那座孤墳,最後,他扭過頭來,非常輕微地和我說了一句:“縱橫四海少一人。大哥,我們都對不住他!”


  那一刻,在胡瑋再次佯裝扭頭看往窗外之前,我清晰看見,墨鏡之後,有著兩行晶瑩淚水滑落而下。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那天,在回去的路上,我終於鼓起勇氣,故意試探了一下胡瑋,我說:“小瑋,你這次出來,怎麽打算?你要是沒想法,要不要聽下我的意見。”


  “欽哥,都聽你的。”


  “這些年你不在,兄弟們也都吃過苦,但也享了些福。現在簡傑康傑小黑他們都已經獨當一麵,手下也有兄弟喊老大了。本來,小瑋,你當初不進去的話,現在肯定不會比他們差。但是,既然已經是這樣了,小瑋,有些事不是欽哥沒有幫你想,相反正是因為想了,才要認清現實。你才出來,馬上就自己單幹也不太合適,現在下麵的人多了,人一多心就雜,有些家夥不曉得天高地厚的,我擔心你用起來也不好招呼。畢竟……”


  “欽哥,你說什麽呢,小黑他們和我都是一條街上長大的鐵聚,當初也是一起跟了你。兄弟們而今混得好不是壞事,我不至於這點氣量都沒有。再說我也不是七老八十,你又不是落難了,隻要你還在,隻要我胡瑋爭氣,其他東西不都遲早的事嗎?欽哥,你真別想多了。”


  “那好,小瑋。這樣,我幫你想了四條路,你先聽我一條條給你講清楚,但是最後到底走哪條,都隨你自己。”


  “欽哥,你說。”


  “這四條路裏麵,我想來想去覺得對你最好的呢,就是留在場子裏。本來,場子裏是賈義負責,簡傑配合。但這幾年我身邊也沒個信得過的合適人,平時賈義大部分時間也就跟著我了。而今場子基本都是簡傑在負責,簡傑這個人你曉得,一直就是三棒打不出個屁來的悶脾氣,做事踏實,認真負責,也從來不爭不搶,雖然是我的同學,年紀要比你大,但一直和你關係也不錯。我建議你就在場子裏和簡傑一起搞段時間,我讓你做主,他來配合?隻是這樣做,就有些委……”


  “欽哥,沒必要,簡傑搞得蠻好的,你這樣一安排,他也不好想,我也不好意思。到頭來,都不好做人了。”


  胡瑋確實長大了,要換作以前,我給他說這些,不把話說透,他根本就不會去想,所以平時為人處世間,難免會莽莽撞撞得罪人。


  可現在,我話沒說完,他居然就已經知道舉一反三,領會到了我的為難之處,我頗感欣慰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那好。那第二條和第三條差不多,我覺得是目前最適合的,就是你要不去跟險兒當副手,你們一起搞賭場的生意;或者是給小二爺那邊幫忙,搞工程?這樣的話,你也服氣,別人也不會多想。”


  “欽哥,險哥那邊有小黑大海,二哥也有康傑小敏。我去了,多我不多,少我也不少。再說了,我也還是想和賈義一樣,跟著你。”


  “小瑋,你莫急,我也想把你留在身邊,但是現在這個局麵你慢慢會明白。太多事要做,太多關係要處理,我還是想你先出去鍛煉一下,再回來幫我。你先聽我把第四條講完。就是你先回九鎮待一段時間,一來陪下你奶奶,二來拆遷的事也馬上要上馬了,我準備交給地兒。可是,你地哥這個人你也曉得,當兄弟肯定沒話說,就是心太善了,平時下麵那些小弟在他麵前沒大沒小,他也無所謂,又不喜歡和外人打交道。我擔心今後拆遷正式幹起來了,他鎮不住場子。所以,我想把周波調到市裏來幫他一起搞。九鎮那邊的爐子洪波幾個本來也都是你的兄弟,你也就剛好接手,你覺得怎麽樣?”


  胡瑋沉吟了片刻之後,抬起頭來,有些為難地看著我說:“欽哥,我還是想跟著你。周波那邊也做得不錯,萬一我去了還沒有他……”


  沒等胡瑋說完,一直在旁邊開車,沒有插嘴的賈義突然開口了:“尾巴,你去九鎮吧,聽欽哥的,先去九鎮。”


  胡瑋一聽,又好氣又好笑,立馬就用了一句他在號子裏不知道跟何方神聖學來的一句口頭禪,對著滿頭烏發的賈義笑罵道:“媽的,你個賊禿驢,你怎麽不去?你天天跟著欽哥,跟幾年了,換我來跟下好不好?”


  一時之間,我和賈義都沒有說話。


  車廂裏的沉悶,似乎讓胡瑋意識到了有些不對勁,他臉上笑容略顯呆滯,滿是疑惑地扭頭看向了我。


  “欽哥,那要不就我過去吧,尾巴跟著你。”


  賈義不包含任何情感因素的平淡說話從前方駕駛室傳來,回蕩在小小的車廂裏。


  下一秒鍾,本就僵硬的笑容徹底凝固在了胡瑋的臉上,就連那雙明亮至極的眸子裏麵都好像刹那之間蒙上了一層霧霾。


  我知道他聽懂了。


  幾年的監獄生涯中,那些孤獨與寂寞,那些磨難和憋屈,已經讓這個孩子變得成熟,卻又從來都不曾澆滅他心中那把情義齊天的烈火。


  那個曾經無憂無慮,勇猛剛強的少年,一別數年之後,還沒來得及徹底撫慰掉自己心中的離愁別緒,就已經麵臨了世情的無奈與人心的不堪。


  更可悲的是,如今的他,已經在生活中磨礪得更加聰明,更加敏銳。


  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這一刹那,我多希望眼前這個男人,還是當年那個沒心沒肺稀裏糊塗過日子的孩子。


  半晌之後,胡瑋緩緩移開了自己的目光,嘴角咧動兩下,終歸還是沒能再次擠出一絲一毫笑意,滿臉晦澀,無比艱辛地說道:“我還以為隻是縱橫四海一人,進去幾年,到底還要少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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