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明日陽光可照我

  第334章


  明日陽光可照我


  翻開中國幾千年的曆史,隻要不是那種被洗腦到白癡地步,書上寫什麽就信什麽的人,但凡用心,往往都可以看出一樣東西。


  殘酷。


  深入了人心最黑暗最險惡那個角落裏的殘酷。


  那一幕幕的鉤心鬥角,一出出的爾虞我詐,一個個的心狠手辣,常常讓我感到不寒而栗。


  但是,最近這些年,也許是因為本人智商與年齡增長成反比的緣故,我越活越蠢,這也直接導致我失去了那種仔細研究殘酷的興趣與動力。


  生活本來已經足夠惡毒,又何必再去刻意學習無情。


  嶽飛從來沒有大功,關羽也根本不是猛將,諸葛亮獨斷專橫,秦檜不過替罪羔羊,袁大頭未必不冤,國父無非白口聖賢。


  書上,英雄總是仁義無雙智勇兩全,敵人從來喪盡天良,愚笨不堪。


  可是,現實中,恰好相反。


  利益所至,又哪裏有什麽潔身自好,哪裏有白掉的餡餅,哪裏有容易應付的對頭。


  一個男人,數十載風刀霜劍,經曆幾代人傑,雖然從未出頭,卻也從不落魄,就那樣袖手立於一旁冷眼而觀,閱盡起落,興亡過手。


  這樣的人,又怎會僅僅隻是旁人眼裏那個除開溜須拍馬,見風使舵之外,就百無是處的老東西。


  把手機放回桌麵的那一瞬間,我的心裏,也徹底放下了被明哥引起的所有思緒。


  對比起即將到來的事情而言,九鎮生死成敗,實在是微不足道。


  我抬起頭,看向了那個已經站在賈義身後,卻又不肯進門,隻是一言不發望著我的中年男人。男子麵沉似水,也許是心急如焚匆匆趕來的緣故,此刻胸膛猶在劇烈起伏不定,大大的光頭上,一層層密密麻麻的汗珠在頭頂燈光照耀下,清晰可見,熠熠生輝。


  一雙臥蠶福重的圓眼大大睜開,眼中寒芒四射,毫不掩飾心中殺意,直直看著我。


  完全不見了平日裏那種嘻嘻哈哈的彌羅笑像,終於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我胡欽麵前顯露出了夜叉巡海、金剛怒目般的威猛模樣。


  看見眼前這完全出乎意料的姿態,我當然談不上害怕,卻也難免有了種深以為然的心酸。


  這麽多年韜光養晦,深藏本性的日子,這個男人到底是怎麽熬過來。


  在人畜無害的良善外表之下,此人心智之深重堅韌,又該有多麽的難以想象。


  “不好意思,麻煩你把手舉一下,身上如果帶了家夥,先給我。”


  說話聲中,賈義伸開雙手,試圖摸向和尚的腰間。


  “嘭——”的一聲巨響傳來。


  那扇質量低劣的包廂門劇烈晃動中,猝不及防的賈義,已經被和尚一隻手大力叉住脖子,死死摁在了門內的牆壁上。


  手臂上青筋虯結,被叉之人麵紅耳赤。


  “小雜種,老子今天過來就沒有想過還要看明天的太陽,你碰老子一下試試看,老子要你死!”


  劇烈掙紮了兩下之後,終於回過神來的賈義,毫不猶豫地反手摸向了後腰。


  身邊,黑影驟然閃動,我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像頭豹子般就要衝出去的大海,同時嘴裏大喊一聲:“賈義!”


  賈義偏頭看我,一秒之後,後腰上那柄已經拔出了一半的匕首緩緩插了回去。


  我鬆開摁住大海的手,拍了拍這個還是滿臉不服不忿的年輕人,示意他退到一旁。


  然後,我微微一側身,攤開手,對著身前椅子一指:“想玩命那就玩,要談的話,和尚大哥,坐!”


  從入座到現在,和尚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在最初的目光接觸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移動過雙眼,始終都是咄咄逼人地看著我。


  本來,我想要給彼此一個台階下,我認為以和尚的性格,他應該會領這個情。


  所以,我刻意回避著眼神的交換,一直都在夾菜吃菜。


  但是,我發現今天的和尚和以往的那個確實有些不同,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硬,無論我怎麽無動於衷,他也還是渾然不動。


  直到我實在是忍不住受不了,一邊用手中筷子攪動著早就沒有半塊肉的缽子,一邊側過頭去,看著和尚說:“這是陳公子吃的過山風,你要不要試一下?”


  和尚像是沒有聽見,毫無表情地繼續看著我。


  我無名火起,索性把筷子一扔,說:“看樣子你是鐵了心,要和我硬八取九點,蠻幹了!好!和尚,別人看不起你,我看得起。別個不信你今天敢和我胡欽玩命,我胡欽信。要死卵朝天,不死當神仙!你和尚無病無災當了這麽多年神仙,你怕什麽?當然不怕!隻是,我前段時間聽人說,和尚大哥你女兒成績相當不錯啊,長得乖又聽話,再過幾個月就高考了,北大?還是清華?無憂無慮過了十八年,現在也成人了,就算屋裏大人死絕了,應該也沒關係是吧?勤工儉學也能讀書,實在不行,憑那副長相找個屋裏有錢的男朋友,或者幹脆就他媽的去夜總會坐台賣……”


  “啪”的一聲,沒等我說完,和尚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睚眥欲裂指著我說道:“狗雜種,你再說一句!”


  “啪——”更大的一聲巨響傳來。


  我飛快掏出手槍,用更重的力道砸在了桌麵上,那塊極為厚實能夠防燙防高溫的玻璃台麵,居然也在這一掌之下碎裂開來。


  鋒銳的玻璃碎片劃開了我的手掌邊緣,殷紅鮮血順著台麵四散泅開。


  身後,賈義大海一擁而上,卻又立馬被我那隻鮮血淋漓,高高揮起的手掌攔了下來。


  賈義狠狠一腳踢翻了擋在前方的椅子,脫下了身上衣服想要給我包紮,我再次攔住了他,自己在桌麵扯下了幾張紙巾之後,我一邊擦,一邊盡量放緩音調說道:“你今天過來這裏,就沒有想過看見明天的太陽。我把陳公子都綁了,你覺得我是在和你開個小玩笑,然後,明天起來之後,繼續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曬太陽嗎?嗯?你覺得我是這麽打算的嗎?和尚,都走到了這一步,就沒必要再玩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了,命,你和尚低頭做人悶聲發財幾十年了,不見得敢玩。我胡欽,一路走來,從九鎮到市裏,都靠自己這雙手一步步殺出來,拚出來的,我年紀小,也不一定就完全不敢玩。老麻皮,給你麵子喊聲哥,不給麵子你狗卵不是!你要玩,老子隨時陪你,老子現在就是人多欺負人少,你還敢叉我兄弟的脖子!來,你嘴巴再敢張開一下,老子一槍打死你!”


  話音未落,我已飛快起身,槍上膛,筆直頂在了和尚的腦袋上。


  我用槍頂過很多人,大部分人都是臉色煞白,一言不發。


  和尚也沒有說話,但是他的眼神告訴我,他真不怕,他真是做好了死的準備,他甚至還有點藐視我,認定我不敢開槍。


  他這種老神在在的神態讓我極度討厭,依著兩年前的性格,我早就已經扣動了扳機。


  但此時此刻,在無數次的猶豫之後,在判斷出了和尚僅僅隻是不認輸不服氣,卻也並沒有繼續挑釁的意思之後,我終於還是鬆開了掐住他的手,拿開了頂住他的槍。


  我再次坐了下來,把槍放在了和尚觸手可及的地方,又夾了一筷子青菜送進口裏之後,我一邊咀嚼一邊說:“好,江湖沒有餓死的人。你吃了幾十年,現在我也想吃噠。今天的局,就是個死局,有些話想好了再講,隨便一句話講得不好,魚死網破!而今我是誠心誠意和你和尚大哥談,怎麽樣?談不談?”


  和尚目光開始閃爍,卻依然沒有說話。


  我舉起手中筷子揮了揮:“賈義,大海,你們兩個先出去。”


  “欽……”


  “出去。”


  柳畔人家所處的地段本來就非常偏僻,不像城裏時時刻刻都有著車來人往的喧嘩,尤其到了現在這麽晚的時間點,我估計這一整座湖邊上,除了少數的當地居民,也就隻有我們幾個外人在了。


  賈義大海出門之後,包廂裏越發安靜得讓人感到心慌。


  頭頂那盞白熾燈旁邊,一隻飛蛾百折不撓的撞擊聲都仿佛被放大了數十倍,每一下撞擊都能清晰無比的傳入耳中,一直震懾到人的心裏。


  看得出來,隨著時間的飛逝,老練圓滑如和尚,也開始漸漸有些緊張起來了,肥碩的屁股在並不舒服的木凳子上時不時地扭動幾下,坐立不安。


  他應該緊張。


  自從陳蒿被我的人帶走那一刻開始,和尚就被逼上了絕路。


  此時此刻,主動權已經完全掌握在了我的手裏,可以說,隻要我想,我就百分之百的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我為刀俎,他為魚肉。


  但是,身為刀俎的我也同樣不好受。


  我的腦袋沒有進水,我也不是傳說中的胡少強那種變態,不至於閑著沒事非要殺個人來玩玩。弄死了和尚,也就等於是毀掉了我自己千辛萬苦才擁有的一切,這和殺了我沒有太大區別。


  我與和尚之間沒有什麽大仇,煞費苦心地布下了這個局,也不是為了要與他兩敗俱傷的。相反,我希望和尚好好活著,隻有我們兩個都活著走出了這間包廂,看到了明天的太陽,才算是真的渡過了這場劫難。


  我知道,和尚沒有騙我。


  江湖上混了這麽多年,有資格坐到了如今這個位置上,哪怕是頭豬,也不是一般的豬,而是十萬天兵天將的天蓬元帥了。


  以和尚的聰明,現在肯定已經想通了所有一切,他之所以還敢過來這裏,就證明確實是抱著成功成仁的死誌。


  和尚並不是一個完全沒有底線沒有膽色的人,逼急了,也不見得真舍不掉那兩百多斤肉。


  那麽,接下來,我的每一句話都非常重要,都牽扯生死,絕對出現不得半點失誤。


  所以,我也同樣很緊張,我也不敢再繼續耗下去了。


  打定主意之後,我掏出一根煙,遞向了和尚。


  和尚斜瞟了一眼,也不說話,從自己口袋裏麵掏出了一包軟極芙蓉王,自顧自抽出一根叼在了嘴上。


  還沒等他點燃火,我將自己手中的煙往桌麵上一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就搶過了他手裏的煙盒子,一邊拿煙,一邊嬉皮笑臉地說道:“比老子大一二十歲,一點度量都沒有,還江湖大哥。現在又沒有真的翻臉成仇,連包好點的煙都舍不得,隻曉得自己抽,傳出去了你也好意思。”


  和尚呆若木雞,嘴裏含著那根沒點燃的香煙,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裏滿滿都是那種“天呐!這是什麽樣子的大傻逼”的眼神。


  他看著我拿出煙來叼上,看著我從他僵直的手裏拿過打火機點燃,又看著我把剩下的多半盒煙揣進了自己口袋裏。


  和尚嘴裏的香煙和眼角肌肉同時都在劇烈抽搐著,卻始終都沒有能夠做出半點反應。


  我笑嘻嘻的一邊抽煙,一邊把打火機湊到了和尚跟前:“來來來,大哥,抽煙,抽不抽啊?火機都快燒炸了,都彭的,名牌啊,你不要,我要。”


  半晌之後,和尚一低頭,將煙頭湊近火苗,深深吸了一口,當火苗都還沒來得及熄滅之時,他用一個胖子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劈手奪回了火機。


  然後,我聽見,從繚繞而上的煙霧裏傳來了一句低沉快速,卻又清晰無比的髒話:“媽的……”


  僵滯沉重的氣氛,在這句罵聲中,終於開始有些緩和了起來。


  “人呢?”


  這一次,也不知道是徹底看開了,還是被我剛才的舉動一打擾,就沒有了那份絕不低頭的抵觸心理。


  在各自抽了幾口煙之後,和尚也不再繼續矜持,開門見山問出了早就想問的那句話。


  “人?哪個人啊……”


  還沒等我把活寶裝完,和尚就一扭頭,用可以殺死人的眼神狠狠瞪了我一眼,嚇得我趕緊把後麵的話吞了回去,恍然大悟地說:“啊,你說陳公子啊,在玩牌啊,關門局啊,路易十三,咖啡宵夜都準備好了,現在應該玩得正開心吧,安全得很呢。今天不是和尚哥你專門安排的局嗎?未必你就忘記了啊?”


  和尚哭笑不得之下,隻得眼皮一翻,再次狠狠白了我一眼。


  又過了幾秒之後,正在低頭抽煙的和尚好像是想要甩開某種無形枷鎖一般,突然搖了搖頭,臉上神色也開始嚴肅了起來:“胡欽,老子從來就沒有小看你,這一世,無數人都看不起老子,老子也從來沒有小看過任何人。而今這個社會,什麽李老媽子廖光惠這些人,老子都不怕,他們再狠,也講個規矩,講個情分,講個臉麵。老子就怕你們這些沒輕沒重,不曉得天高地厚的小麻皮。這段時間,老子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就曉得你胡欽遲早要搞出一些破雞巴事。但老子還真是沒有想到,傑哥和關老二那個卵不男不女的臭婆娘居然都和你站到一起噠。你個小麻皮,你連陳公子的主意都敢打,你哪裏就這麽大的本事,就這麽大的膽子?你就不怕死無葬身之地啊!”


  我淡淡笑了一下,緩緩掐熄已經燃到盡頭的煙蒂,不再裝瘋賣傻地嬉鬧,也同樣極為嚴肅地看著和尚,說:“死無葬身之地?哼,和尚,而今的局麵你我心知肚明,我是一把槍,你和方五也一樣隻是把槍。不管我們怎麽搞,遲早都要死一方。死了就是死了,葬不葬,埋不埋,又能怎麽樣?還管那麽多?未必我們這些跑社會的,還想著今後清明有後人來上墳祭拜啊?我隻曉得,要不就不死,就舒舒服服活下去;要死,那就多拉幾個,管他什麽雞巴陳公子張公子,比我多長個卵子?我死得他就死不得?沒得這個道理,我胡欽不信這個邪。”


  聽著我肆無忌憚的話語,和尚兩邊太陽穴上青筋直冒,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最後還是忍不住放低目光,緩緩問道:“你到底想怎麽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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