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開牌見真章
第332章
開牌見真章
夏烈,秋高,冬殺,春夏秋冬四個季節裏麵,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春天。
夏天眼角滑落的汗珠,秋天身後飄下的落葉,冬天籠罩四野的茫茫白雪。
每一個場景,都適合江湖,更適合江湖人的拚殺。
就算死,也死得爽利。
唯有春天。
山區的春天,可以連著一兩個月見不到陽光,那連連綿不絕的春雨弄得滿世界都又潮又濕,讓人褲襠裏頭都恨不得要長瘡發黴。
在這連綿不斷惹人厭的細雨中,我走出包廂,終於等來了第一個人。
一個染著滿頭金發打扮洋氣的女子舉著把黑傘。
傘下,有位白皙微胖,頭發稀疏,明明戴著副一看就做工精良的金絲眼鏡,卻依舊顯不出絲毫書生意氣,反而給人一種極度冷酷,薄情寡恩感覺的男子,在身後幾個同樣是大腹便便的男子簇擁之下,氣勢逼人地對著我迎麵走來。
身後,簡傑飛快上前,打開了旁邊那間早就已經擺好了碗筷的包廂門。
男子微微一愣,瞟了簡傑一眼,又看了看我,腳步停在了包廂門口。
胸膛裏,心髒開始劇烈跳動起來,眼前已經表現出了明顯緊張的簡傑,扭頭看向了我。男子目光變冷,眉頭似乎已經緩緩皺起。
千鈞一發之際,趕在男子開口之前,我福至心靈,雙腿一並,“啪”地一個立正,昂首挺胸大聲喊道:“領導好!”
男子瞬間呆住,片刻之後,用一種極為詭異的眼神看著我,說:“你說什麽?”
下一秒,我筆直的胸膛塌了下去,目不斜視的眼神也開始慌亂的不知道往哪裏放,轉了半天之後還是隻能小心翼翼地看著那個男子,用降了好幾個八度的聲音說:“報告,報告領導,大哥交代了我,要像待祖人一樣的對待領導。我沒有讀幾天書,我實在不曉得怎麽喊領導……”
“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男子率先的帶領之下,耳邊傳來了一陣哄堂大笑。
“哈哈哈,小麻皮,有點味道……”
男子邊笑邊走進了房間,擦肩而過時,臉上滿是調侃笑容,深深瞟了我幾眼。旁邊那位打傘女子則是嘴角往下一撇,毫不掩飾自己的嘲弄與鄙棄,把傘遞給我的那刻,手指飛快縮了回去,似乎沾到我一下,都覺得髒。
我滿臉堆笑地看著包廂門在眼前關上,那一瞬間,才意識到了自己後背上的一片冰涼。
片刻之前,我根本不是表演。
而是就坡下驢,稍作修飾地釋放出了本就存於心中的慌亂。
初識陳蒿,汗透重衣。
隔著並不厚實的牆壁,旁邊包廂裏,談笑之聲清晰可聞。
聽著包廂內那些非富即貴,身份顯赫的人們,在酒後那些肆無忌憚的談話,我絲毫沒有聽出對比起我們這些下三濫的江湖人而言,他們到底是高尚高貴高級在哪裏。
有些話,當著人麵,很多江湖人也會說。
但我胡欽不會說,險兒不會說,小二爺不會說,廖光惠、義色、海燕這些人都不會說。
能說出口的都是那些不知廉恥,沒有出息的小混混。
可眼下,這幫權貴之後,這些所謂的大人物,他們卻毫無障礙的彼此交流著胯下心得,吹捧著風月手段。
女人,在他們的眼中,就和這個國家一樣。
吸膏飲血,用完即棄。
一切,都隻是他們的玩物。
此時此刻,我像是一個忠誠的仆人站在門口,隨時等候著主人的召喚。
卑微而低賤。
隻是漸漸地,我就越來越鎮定,不再有絲毫心慌。
下人眼裏無英雄。
劉德華起床之後,也會口臭;超級模特拉稀時一個屁沒憋住,同樣要噴糞沫在內褲裏;知名學者實際上是個經常看毛片勾搭學生的老色鬼。
大家都是人,是人就脫不掉吃喝拉撒的俗套,就戒不掉七情六欲的不堪。
一個人,在外人眼中,無論多麽有多麽雄才大略,多麽手腕通天,多麽鮮衣怒馬;但是在日夜相處的身邊人看來,日子一久,也就不過如此。
但,起碼還能夠保持著基本的尊重。
可對於一門之隔的那幫人,身為下人的我卻半點尊重都沒有了。
因為,我終於明白了一點。
這個世界上,我這樣的江湖人並不是最髒的。
撥開那幫人的麵皮,他們才是狗都不啃的垃圾。
誰會害怕垃圾呢?
反正我不會。
“滴滴。”
手機傳來了短信提示音,掏出一看,隻有簡單六個字。
“這邊沒事,放心。”
發短信的人是莎莎。
莎莎是我胡欽有生以來遇見的絕無僅有的一個女人。
關於她,我聽過很多故事。比如說,八十年代她在舞廳與李傑相見之後,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追求李傑,甚至還親手剝光了一個同樣喜歡李傑的女孩衣服,間接導致李傑被工廠開除,走入江湖;她一怒之下聯合宋家躍一起,釜底抽薪給予李家王朝的致命一擊;她眾目睽睽之下打在廖光惠臉上的一耳光;她曾經一句話,就留下了皮財魚一條生路;她和義色之間說不清道不明,不知真偽的奇怪關係。
因為時代太過久遠,當事人又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紛紛絕口不提,所以,這些傳說,我無法去分辨到底是真是假。
對於這個女人,我也談不上好感或者惡感。
我隻知道一點,如果有選擇,哪怕是和金子軍正麵對幹,我也絕對不願意和這個女人為敵。
那次的對話中,麵對李傑,關二,我掌握不了所有的主動,但也不算全無還手之力。
可是,在莎莎麵前,我卻青澀得像是一個孩子。
她是唯一一個猜出了我所有真實意圖的人。
那次書房聯手之後,她又單獨約我見了一麵,大家都說得不多,但句句打中了要害。
雖然我沒有承認,她也沒有明說,可我們心底都清楚,她猜對了。而且,最後,她還極為隱晦地說了這樣幾句話:“老吳隻會認傑哥,我和長山說話都沒有什麽用。”
“傑哥防著我的吧?”
“我也防著你,胡欽,你一口要吃這麽多,連傑哥的老本都想挖,不值得防嗎?”
“哈哈,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我怎麽搞,對你,對李傑,對關總,對阿字都隻有好處沒壞處。至於和尚的下場好壞,也許傑哥還沒想通,你和關總,真的在乎嗎?”
“所以我才找你談嘛。傑哥這些年,是越來越心軟了……胡欽,話不多講,吃多吃少,怎麽走,你自己看,我們全力配合。”
正是莎莎的這番話,才讓我下達了最後的決心,才有了此時此刻,我們兄弟正在做的這一切。
之前我一直都摸不清李傑與和尚的真實關係,所以也隱隱有些擔心。
但是與莎莎見麵之後,我知道,李傑怎麽考慮都不重要了。
就算李傑想插手,自然也有莎莎和野心勃勃的關老二頂著。
和尚已經注定逃不過這一劫。
等他真的回過神來,隻會發現自己已經走投無路,到了絕境。
那個時候,底牌一開,輸贏已現,就由不得他了。
看著那輛豪華依維柯商務車的尾燈漸漸消失在視線當中之後,我帶著賈義大海兩人轉身走回了柳畔人家。
陳蒿和他的那幫豪門友人、貴族紈絝在吃飽喝足之後,臨走之前,麵對著依舊站得筆直,高聲大喊“領導好走”的我,已經有些許醉意的陳蒿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大笑著拍了拍我的肩,這才上車而去。
莎莎的形容沒有錯。
陳蒿這個人,性格張揚跋扈,翻臉無情,有小聰明卻極度自負,天底下他最大,隻要順著毛摸,就不會出什麽大事情。
自從天南海北地闖蕩了兩年之後,如今的險兒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誰都不好使,隻信手中刀的家夥了。
以險兒的聰明,再搭配上一個最聽他話的小黑,一個極懂察言觀色的簡傑來打下手,我能夠放心。
至於地兒那邊,之前電話裏麵就已經告訴我,全都按照當初莎莎所提供的消息安排妥當了。
就在這座城市裏的另外一個角落。
地兒已經安排好了牌局,空下了正北的座位,準備好了咖啡和人頭馬。
因為,莎莎說,陳蒿打牌時,一定要坐北方,寓意是坐北朝南,君臨天下,通殺四方。陳蒿那個重權在握管轄一方的父親曾經把他送去英國留過學,書沒讀出個屁來,但是愛上了喝咖啡白蘭地。
打牌時,他通常會喝咖啡提神,但一定要準備一瓶路易十三,一旦輸了,他就要喝,因為,他相信那句著名的“人頭馬一開,好運自然來”。
一切都是按照和尚的關門局來設定,雖然換了司機,可就算是接去賭場的也還是每次都坐的那輛依維柯商務車。
到了之後,和尚不在場,陳蒿也不會覺得奇怪。
因為就在他們去的路上,陳蒿會收到一條來自於和尚的短信,大概意思就是:大哥,安心玩,我都安排好了,今天家裏臨時有點急事,忙完馬上過來陪您。
這條信息當然不是和尚自己發的,他什麽都不會知道。
他隻是由於一個很合理的原因,必須要陪在一個他完全信得過的人家裏,在這個過程中,也會有很巧妙的緣故導致他絕對不會接到電話或是撥出電話。
憑莎莎和關二兩人的手段,這都完全不是需要我去擔心的事。
如今萬事俱備,我隻需要耐心等著時機到來那刻,與必會前來此地的第二個人,一局定生死。
走進柳畔人家大廳,一臉精明之色的黑瘦老板白鯿魚從櫃台後麵迎了過前:“欽哥,你們還沒吃晚飯吧,要不要隨便弄兩個菜,邊吃邊等。如果不要的話,我就讓廚房下班了,等下想吃都沒得吃了啊。”
我走快兩步,握住了白鯿魚的手:“那好,白哥,不好意思,老弟今天真是給你添麻煩噠,今後有用得上的地方,盡管開口。”
白鯿魚臉上露出了真誠的笑容,相握的雙手更加用力搖了搖,說:“欽哥當我是朋友就不要說這些見外的話,等你一步登天,記得照顧下老兄弟就行了。不多講不多講,我去安排廚房了。”
當白鯿魚鬆手離開的那一刻,看著他的背影,我知道,短短兩句話中對於一個日薄西山老流子的尊重,應該又讓我多了一個朋友。
桌上簡單擺著幾樣說不上排場,但卻一看就知道下飯飽肚的幾樣葷素菜式,最妙的是,桌子正當中放了一個小酒精爐,爐子上赫然還鈍著一小缽油汪汪的黃燜過山風。
菜是白鯿魚親自送過來的,除了他自己外,沒有讓任何外人進入過這個包廂。送菜時,看著我們頗為驚訝的眼神,白鯿魚嘴巴往下一撇,露出一絲明顯的輕蔑之意:“說是五斤八兩,未必老子就真的要給他上五斤八兩啊。反正國家的錢隨便拿,他也不當回事。欽哥,就當是老白請你們幾兄弟的。這個東西給他們吃,糟蹋了。”
大笑著客氣兩聲後,又約著白鯿魚喝了杯酒,此人極為上道,一杯過後,也不讓我們為難,立馬借口要盤賬,起身離去。
菜的味道不錯,我雖然沒有什麽胃口,卻也不淺不淡的時不時吃上兩口。賈義心思重,明顯餓了,卻還是三扒兩口的飛快吃完之後,就自己去飯店外麵守著了。隻有大海,沒心沒肺的樣子,該吃多少吃多少,一碗一碗又一碗……,那盆過山風本來就不多,賈義想留給我,一筷子都沒好意思吃,大海倒是毫不客氣,拿著湯瓢就往自己碗裏舀,我才心不在焉吃了一坨,剛準備再夾一筷子,一看,缽子裏頭已經隻剩下了幾塊大蒜子。
我狠狠瞪了大海一眼,他滿嘴飯菜,手上還拿著一大塊肉在低頭大啃,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根本就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
哭笑不得之下,我索性懶得吃了,放下筷子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江湖傳言中,那次在去醫院砍衛立康之前,他們兩兄弟曾經在九鎮車站旁邊的小粉館裏麵各自吃了一碗牛肉粉。
結果,那碗粉就成為了他們未來好幾年當中吃的最後一頓家鄉飯,也成為了接下來兩三天裏麵,他們吃的唯一一頓飯,下一次拿筷子,已經是在廣東境內了。
據說,從此之後,這兩兄弟至今都再也不吃粉了,本省廣西雲南貴州,什麽地方的粉都不吃。
因為,他們說,粉克他們。
他們要戒粉。
想到這裏,我頓時就有點憂愁。
此時此刻,我放下這雙筷子容易,但今晚過後,何時何地才能再吃到這口家鄉味就不好說了。下一次再張嘴,我胡欽是在賀州,還是在西雙版納,又或者幹脆已經到了緬甸某個賭場的後巷裏。
天做主,由不得我。
真到了那個時候,我該怎麽辦呢?
戒粉容易,可我吃的是飯,難道,我要戒飯嗎?
正在胡思亂想當中,“滴滴”,桌上手機又傳來了短信提示音,狼吞虎咽的大海頓時就停了下來,呆呆看了我一兩秒,當我伸手去拿手機的時候,他似乎還是有些舍不得,又飛快抓起碗裏的最後兩坨肉,一口氣塞進了嘴裏。
當看到手機屏幕上所顯示的那個名字時,我的心裏陡然一跳,我萬萬沒想到這種生死攸關的重要時候,居然會收到這個人的信息,下意識想要幹脆不看,但想了想,終歸還是點開了。
“小欽,最近怎麽樣?忙不忙?我明天要來市裏辦點事,有空的話見個麵聚一聚,行嗎?”
一句話裏,三個問號,用詞之禮貌克製,可以說是小心翼翼。
我們之間原本不需要這樣。
可是,這樣處處殺機,人人自危的局麵下,你本不應該來找我,更不應該是你來找我。我不相信,我們兄弟如今的處境,那個人會毫無所知。
但你,還是來了。
這個江湖,原來如此,不過如此,真是如此。
我在鍵盤上飛快按下了幾個字:“明哥,什麽事?”
手指在按鍵上摩挲不休,正在猶豫是否要將這一句傷人傷己的冷漠回答發送之時,耳邊傳來了大海含含糊糊的問話:“欽哥,人來了?”
我搖了搖頭,說:“沒事,有人想要找我做生意。”
手指猛然摁下,短信發送聲中,前塵往事盡付煙雲。
世間黯然事,蕭郎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