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何為愁,心有秋意(1)
第321章
何為愁,心有秋意(1)
我呆呆坐在病房外的長凳上,護士、病人、家屬時不時地在眼前來回走動,但我的耳中卻已聽不到任何外界響動,唯有腦海裏麵,驚濤拍岸。
自從和義色分道揚鑣之後,我反省過很多次。
皮鐵明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義色在我胡欽的心裏,卻不在我胡欽的眼裏。
他說得很對。
那個時候的我確實太年輕,太意氣用事。
人的一生,並沒有很多犯錯的機會,年少時我已經錯過一次,現在不希望再錯,也再錯不起。
所以,這些年來,每次和廖光惠談過之後,我都會獨自消化很久。
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說話時的一皺眉,一眨眼,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乃至是在某些特定語調中的一個小小停頓……
無論有用無用,不管他是否刻意為之,我都會暗自反複考慮揣摩半天。
今天也是一樣,廖光惠走了之後,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裏坐了多久。我隻曉得,中間地兒出來過一趟,好像是喊我進去,我沒理他。
我的這個習慣已經養成有幾年了,我發現,每次想著想著,人雖然很累,卻總是會想通一些道理,體會出一些意思。
幾個小時前的病房裏,廖光惠給小二爺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這句話其實並不是說給小二爺一個人聽。
江湖就是一座叢林,在這個叢林裏麵有獅子、老虎,也有豹子豺狼,更多則是兔子山羊。但是這座叢林當中最危險也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每個角色都是可以互換的,隻要一個不小心,獅虎就會被狼豹吃掉;隻要抓住一個機遇,兔子山羊搖身一變,轉眼間也能進化成獅虎。
除非,你混到了廖光惠、皮春秋這樣的地步。
他們曾經也是從這座叢林裏麵走出來,兔羊、狼豹、獅虎,一步一步,打落門牙往肚裏吞,好不容易出了頭。
然後,又因為一些極為偶然的機遇和氣數,他們再進了一步。
那之後,他們就不再是獅虎,也不再生活在這座叢林裏。
他們變成了龍鳳,人中龍鳳。
鳳舞九霄,龍飛九天,高高在上的俯瞰著這片叢林,也主宰著這片叢林。
而我胡欽呢,目前最多也隻能算是一頭豺狼。
走出門,兔子山羊見到我了難免要退避三舍;辦點事,其他的豺狼獵豹,乃至是獅子老虎們多多少也會給點麵子。
我正走在廖光惠皮春秋關總這些人曾經走過的道路上。
可是,這片叢林實在是太大了,和我一樣走在這條進化路上的豺狼豹子,兔子山羊,實在是不計其數。
當然,如果給我胡欽一定的時間,我自信,就算是憑自己本事,我也確實有成為獅虎的可能性。
但,我現在最差的偏偏就是時間。
現在風雲際會,群魔亂舞,隻要不瞎都能夠看出,十來年的平靜歲月已經過去,江湖上暗潮已生,驚濤將起。
黃皮、悟空、金子軍、方五,甚至是這兩年並沒有半點動作的葛朝宗,不管是哪一方,都隨時有可能對我發動致命一擊。
我等不了了。
我必須要盡快地進化,盡快地強大起來。
如今的我,和當年身陷囹圄的龍袍廖光惠的處境,雖說不是一模一樣,卻也沒有太大不同,甚至是更加艱難。
廖光惠和龍袍如今的大富貴,就是當年在號子裏麵,被謝曉鋒那塊窮凶極惡的磨刀石給一層皮一層皮磨了出來。
一個羽翼未豐的小流子,帶著另一個甚至都還沒有真正成年的少年犯,在一個虎狼環伺的絕境下,孤立無援,唯有彼此生死相依,咬著牙苦忍,終於一步步熬下來,這才有了後麵的背生雙翅,扶搖上九重。
而全麵參與地產開發的項目,於我來說,就是那雙翅膀,那陣東風。
一頭豺狼不可怕,但是一頭插上翅膀,乘風而飛的豺狼呢?就算還不能像龍鳳一樣,縱橫九霄,移山倒海。
但它也絕對不再隻是一頭狼了,至少也是哮天犬。
足以剝獅殺虎,與龍鳳一戰!
這就是廖光惠所謂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拆遷的利潤相當可觀,給工地供砂石,更是一筆日進鬥金,平常人連想都想不到的大生意。
整個江湖,無論是廖氏集團內部的大小山頭,還是那些仗著有幾分斤兩躍躍欲試的外人,地頭蛇,過江龍,官宦子弟,大富之家……明裏暗裏,不知道有多少厲害角色在對這兩個香餑餑垂涎欲滴。
廖光惠卻就這樣雲淡風輕地送給了我。
我高不高興?
簡直是欣喜若狂!
其實,早在一年多前,廖光惠就已經好幾次有意無意地和我談過拆遷的事。但當時他那麽一說,我也就隻是那麽一聽,並沒有當真。
龍袍海燕,元英阿天……廖氏集團多少從他未發跡就開始追隨,根正苗紅的忠臣猛將、老革命,這種幾乎讓可以讓一個小流子立馬雞犬升天,躋身高層的大運道,我一個投靠過來不到幾年,還有過不光彩背叛曆史的兩姓家奴,帶著一幫鄉下出來的窮哥們,憑什麽就要落在我的頭上,憑什麽不給那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元老呢。
我向來都是一個現實主義者,當然連想都不會去想這種天下掉餡餅的好事。
可如今,這樣看似完全不合常理的事情,廖光惠居然就真的做了出來。
所以,我心中極度的惶恐,遠遠超過了高興。
江湖人,講究八麵來風,來的什麽風?
錢就是風。
廖光惠雖然助我東風,送我上青雲是不錯,但在得到這陣風之前,我要幹什麽?
我要成為當年在牢房裏麵,那個舉目無親的少年龍袍,我要在方五莫之亮這兩塊不死不休的大石板瘋狂磨礪擠壓之下,抗得過去。
更可怕的,還有金子軍。
金子軍是誰?是皮家人裏頭的二把手。
那就意味著,在廖光惠依舊不願意親自落場之前,我還差不多是要用一人之力,對抗已經挑明陣仗的差不多半個皮氏集團。
這當然是個死局!
可廖光惠不會管這些。
他講的隻有一個道理:富貴險中求!當年,他和龍袍扛過來,才飛到了天上。
那麽,現在我胡欽要得到這陣東風,也就隻能跟他們一樣,火中取栗,死裏求勝!
但這並不是我最擔心的。
因為,有沒有廖光惠大方賜予的那陣東風,這個局我都早已經逃不出來了,我注定隻有死戰到底。
為人馬前卒,這就是命。
更何況,本來就還有那麽多舊仇新恨不得不結。
真正讓我最惶恐的,是另外一點。
這雙飛天翅膀,廖光惠為什麽給了我?
他手下那麽多獅子老虎,隨便給誰插上翅膀,飛上天了,不說別的,至少看起來都要比我這條野狗在天上飄啊飄的威風百倍吧。
但現在,廖光惠已經給了我。
那麽,原因就隻有一個了。
廖氏集團內部出現了大問題!
這也更好地解釋了,廖光惠為什麽會一忍再忍,至今不肯出手。
攘外必先安內!
如此亂世,清洗內部又絕對不能傷筋動骨,讓漁翁得利。
所以,他需要新勢力的崛起。
他要製衡!
除了衝鋒陷陣的槍之外,我又成為了一顆釘在自己人裏麵的棋子。
接下來的局勢我是否能夠看清,隊又該怎麽站。
我如履薄冰,汗流浹背,無語問蒼天。
指間猛地傳來一陣疼痛,趕緊扔掉手中燃到頭的香煙,一抬頭,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什麽時候又來到了幾小時前與廖光惠長談的小亭子裏。
這才依稀想起,我坐在走廊抽煙,好像有個護士走過來,讓我出去。
我想得太入神,腦袋都有些隱隱發漲,倒春的涼風吹過,冰寒沁骨,居然帶著幾分深秋的蕭瑟。
長長歎出一口,我轉身走向了病房。
何為愁,心有秋意。
九鎮,什麽都有。
廖光惠這句話的意思已經說得非常明白了,我當然能夠聽懂。
合縱連橫,借力打力。
從廟堂到江湖,從春秋五霸到九鎮六帥,什麽黑道白道,什麽官場戰場,古今中外,百世千載,但凡玩起了權力的遊戲,都是一個遊戲套路,都得這麽幹。
廖光惠自己不出手,卻也知道我的力量不夠。
那麽,他就替我想出了一個主意。
將九鎮的勢力扯進來。
他甚至連這筆交易的籌碼都幫我準備好了:我全權做主,在我自己接受的範圍內,有限地讓出地產項目利益,與九鎮方麵形成利益共同體。
其實,說的是九鎮,我知道廖光惠真正所指的,無非也就是那兩人。
廖光惠還算是個念舊的人,多少還記得當年結下的那點香火情。
而且那兩個人也確實好用,有了他們的幫助,不說一舉扳倒金子軍,至少和金子軍有來有往地過上幾招,把皮春秋打疼一點,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
如果說廖光惠把拆遷和砂石的業務給我,還有著幾分好壞難分的晦澀深意;那他出這個主意,希望扯上九鎮,對我就真的是番好心了。
誰也不想才開始培植的人,羽翼剛豐,一轉身就摔死在了地上。
可是,就算睿智如廖光惠,卻依然沒有想到的地方是,需要攘外必先安內的人,並不是隻有他廖光惠一個。
九鎮,就在那個生我養我的九鎮。
有著一個想我死的人。
他雖然沒有方五莫之亮出手那麽快,那麽殘忍。
但卻更加陰毒,更加致命。
如果不是大民念恩,我胡欽連孟婆湯都不曉得喝過幾碗了。
而且最讓人心驚肉跳之處在於,這個無論手段還是城府都極度高明的角色,我到現在卻都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誰。
這樣的情況下,我怎麽可能,又怎麽敢去和九鎮的任何一方勢力搭上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