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苟且(1)

  第312章


  苟且(1)


  江湖上一直有傳聞說廢了羅佬的人就是我,但是羅佬和他老婆兩個人卻從來閉口不談,對於和我有關的一切,他們夫妻二人向來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每一次回九鎮,遇到英子,我都能從她充滿怨恨的眼神深處,看出幾縷揮之不去的恐懼。


  自從當年辦了人販子李建國之後,至今為止,他依舊未敢踏上過九鎮的土地半步。


  五癲子依然終日喝酒,大醉之後還是口無遮攔,經常在背後對我破口大罵,可隻要有我的地方,他都會轉身就走,絕不出現在我的麵前。


  對於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來說,我胡欽是一個心狠手辣的惡魔,一隻沾惹不得的厲鬼,一攤臭不可聞的狗屎,一個頭頂灌膿腳上長瘡的王八蛋。


  毫無疑問,我確實就是這樣的貨色,我所活過的每天,所做下的每一件事,都在提醒著自己這一點,不過,我早已無法回頭。


  可隻有我自己清楚,其實,在靈魂最深處,任何人都看不見的地方,我的心,是軟的,就像是一顆掉在了玻璃碴裏麵的蚌肉,鮮血淋漓傷痕累累,卻依舊柔軟。


  很多年間,我都以為自己最喜歡的是蘇軾辛棄疾。當然,我也的確曾經因為“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等等這樣的豪情而熱血沸騰。


  但直到現在這些年,我才漸漸明白,原來自己最喜歡的是柳永。


  隻有他“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訴”“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這樣的句子才能真正打動我。


  我很孤獨,真的很孤獨,已經孤獨了很久很久。


  近些年來,身邊迎來送往的人越來越多,這種孤獨的感覺卻越來越濃烈。


  尤其是在黃昏。


  我愛黃昏,愛黃昏的落日和暮雲,愛黃昏的歸人和昏鴉。


  因為,我總覺得自己每天都活在末日來臨之前,比起清晨來說,黃昏才更像是我所感知的這個世界。


  隻不過,這一切,除了我自己之外,這個世界上,卻再也沒有任何人知道。


  這本就是一個充滿了偏見和定論的世界。


  卑微的農民,低賤的保安,淫蕩的妓女,不可一世的暴發戶,腦滿腸肥的當權者,善良的母親,滅絕人性的罪犯……


  在世人的眼中,每一個身份,都有它獨特而固定的定義。


  江湖大哥,則代表著心狠手辣,殘忍無情。


  當這些定義經過人們的口口相傳,已經變成了惡毒而狹隘的規則之後,就沒有人可以挑戰這些定義。


  如果一個保安、一個妓女,在麵對著有錢有勢的顧客時,居然敢表現出他們的高貴和聖潔,那他們得到的就一定是羞辱和恥笑。


  江湖人也是一樣。


  在我所走的這條道路上,如果我讓別人發現了自己內心的脆弱和敏感的話,那麽,他們絕對不會抱以同情和理解,他們隻會詫異,唾棄,輕蔑,然後撲上來將我撕得粉碎。


  一個多愁善感,喜歡婉約派,喜歡柳永的黑道大哥,是不可思議,不被接受,也完全用不著去畏懼尊敬的。


  但是在這條路上,有沒人愛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的人,都必須要怕我,很怕很怕我。隻有這樣,我才能活下去,才活得像個人。


  所以,人在江湖的我,不知從何時起,再也不肯讓人接觸到自己的另一麵。這些年所經曆過的種種黑暗與邪惡,早就已經將我偽裝成了一塊陰寒刺骨的冰。


  我學會了沉默,沉默可以給人帶來力量,可以讓所有的脆弱都變成一座封閉而堅固的堡壘。


  就像此刻,我表情麻木,喜怒無形地坐在車裏,癡癡看著窗外的那一輪落日,身邊賈義小心翼翼地坐在駕駛位上,專心留意著街道上的情況,不敢弄出一點聲音。


  我明白,他是不敢打擾我。


  可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其實,此時此刻,我的心裏,是多麽悲涼。


  我們怎麽就變成了這樣,變成了如今各自的樣子。


  一九九八年,那個夜宵攤上,賈義和胡瑋像是兩隻愣頭愣腦的牛頭梗一樣闖進來,站在我的麵前,一臉崇拜地說要跟我,眼光炙熱真誠。


  那個時候,我們之間並不是這樣。


  賈義雖然不像胡瑋,整天追著我問東問西,嘴巴不停。但他偶爾也會興致勃勃地找著我聊天,或者問下我和三哥經曆過的那些在他看來是傳奇的故事細節;或者主動給我談談他的情感、夢想,他生活裏的一切。


  而我,高興了就和他東拉西扯,不耐煩也是劈頭就罵。


  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就都變了。


  我不再罵賈義,不止是他,任何人我都已經很少再罵;賈義也不再問我那些故事,不再和我談他生活中的點滴。


  如今的賈義,對我更加忠誠,做事更加熨帖妥當,但是,我們之間卻再也沒有了那種沒大沒小的親密。


  他,拘謹而克製;我,陰沉且難測。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變成這樣,可我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今天。經過了這麽多年的同生共死,彼此之間卻不僅沒有變得更加親密,反而還多出了一道再也無法逾越的鴻溝。


  人的一生,為何有那麽多的事情無法回頭,蠅營狗苟,到頭來,我又究竟得到了什麽?

  突然之間,我就無比思念起了那個曾經深愛過我的女孩,不知道這輪落日,是否也照在天涯,照著她的臉龐。


  如果有可能,我還會願意放棄現在的一切,隻求能夠陪在她的身邊嗎?

  也就是兩三年前,我應該還會毫不猶豫地說是;但是現在,現在,我居然已經開始刻意地回避這個問題,開始用沉默來緩解現實的殘忍和人心的無情。


  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已經開始學會了接受如今的這一切。


  畢竟,她在遠方。


  而真實的生活,從來都隻有苟且,沒有遠方。


  所以,我隻能坐在這輛車上,看著街道對麵,繼續我那些並不體麵的勾當。


  這是位於市區東邊老城的一條街道,在我的車子對麵,是一個麵積頗大被紅磚圍牆阻隔在了平凡世界之外的院子。


  這座院子在時光的作用下已經顯出了老態,斑駁的牆體,院內茂密如蓋伸出了牆外的大樹,鏽跡點點的鋼鐵大門……


  但縱然如此,圍牆外走過的發白如雪卻依舊龍行虎步的退休老人,大門兩邊筆直站立的哨兵,牆體上遒勁有力的過氣標語,卻無一不在提醒著人們,這座院子曾經所代表的無上權力與榮耀。


  這是我們市自從解放以來,一直使用到了二十世紀末的老市委大院。


  自從二零零零年新建的更加宏偉霸氣的市委大院落成之後,領導班子整體搬遷過去,這裏才被棄之不用,變成了那些也曾風雲一時的退休老幹部們的宿舍。


  我是一個混江湖的流子,江湖人最避諱的就是官氣。


  這個地方,雖然風光不再,卻也絕對不是我這種貨色應該來的。


  但是,今天,我卻生平第一次到了這裏。


  因為,我隻能試一試。


  如今的我,已經陷入了一個前所未遇的絕境。


  廖光惠一句“小欽,幫我擺平金子軍”,就已經代表在這場成王敗寇的殘酷戰役中,他徹底把我擺上了頭陣,我的手底不見個真章,他的人就絕對不會插足進來。


  但是,目前我手頭上可以動用的力量,實在是太有限了。


  九鎮那邊的舊人,近兩年成長極快,已經隱隱有了獨當一麵能力的周波不能動,他必須要幫我盯著黃皮和老鼠。


  至於三哥,且不說我先前拒絕了他提出的合作,就算沒拒絕,眼下三哥也同樣是正值用人之際,哪怕他想幫我,也力不從心。


  老鼠方麵,按照彼此之前的關係,還有可能,但大小民的事情發生之後,他已經被我定為了頭一號嫌疑對象,這樣的情況之下,就算他主動來幫,我也絕不敢要。


  而另一頭,我的對手方麵,近有直接對捍的金子軍、方五、和尚兄弟;遠有像顆定時炸彈一般不知何時引爆的黃皮、大小民,甚至是敵我不清的老鼠。


  更可恨的是,身邊還有著一個至今不知是何人,但卻一定存在的內鬼二五仔。


  到了眼下這個狀況,我可以說是徹徹底底的孤軍奮戰,沒有任何倚靠。


  哪怕是比起當年省城單刀赴會對抗龍雲的時候而言,如今的形勢也可以說是更加凶險艱難。


  當初,我是孤家寡人,死也就死我一個;可現在卻堪稱是滅國之戰,隻要出了一點意外,死的就絕對不是我一個,而是我所代表的這一切,都勢必會被人一窩端,全玩完。


  所以,對我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盡最大可能保存甚至是擴張自己實力的同時,集中所有力量一點點、一步步削弱對手的實力。


  可是,這些話說起來容易,想要實現,又豈止是困難兩個字能夠形容。


  本來,我的計劃是先解決掉打廖光惠的人,給廖光惠吃顆定心丸的同時,又不會引起金子軍方麵太大反彈;然後,再按部就班,找準機會拿和尚下手。


  這樣的話,隻要我走得穩,就算事態真到了最壞的地步,我也未必不能抱著廖光惠這棵大樹苟延殘喘,那至少還是一條後路。


  可萬萬沒想到,那個膽大包天打廖光惠的家夥,居然會是積怨已久的死對頭莫之亮,並且方五還莫名其妙地實力大漲,與金子軍結成聯盟,鐵了心要找我複仇。


  這已經從江湖上逐鹿問鼎的利益之爭,變成了一場不死不休的恩怨糾葛。


  於是,也就逼著我不得不改變了最初的計劃。


  當方五和莫之亮找上場子的那一天起,就已經代表著我再也沒有了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可能性。


  因為,我和莫之亮方五之間,沒有勝負,隻有生死。


  我們之間,注定要有一方徹底敗亡,煙消雲散。這樣,另外一方才會罷手,才會心安,才會放下過去的一切。


  可問題在於,萬一真走到了那一步的話,也就代表著我和金子軍之間同樣沒有了緩衝餘地。


  要麽他辦了我,要麽我搞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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