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大鬧水雲天(1)

  第289章


  大鬧水雲天(1)


  這個世界上,人也許不分貴賤,但是一直都分等級。


  譬如美醜,譬如貧富,也譬如權貴蟻民。


  我們都自覺或不自覺地陷入到了這種被我們自己所批判的錯誤價值觀中,無法自拔。


  看這本書的人裏麵,一定也會有很多人曾經或者正在遭受著種種不公平的待遇:或許因為你的長相不佳,所以不能像鄰桌那位美女同學一樣找到自己向往的愛情;又或許因為你出身貧寒,所以得不到那位不學無術,卻有個好爸爸的朋友那般輝煌騰達的機會。


  你從來都不曾做錯任何事,你努力虔誠地麵對生活,但無論何時何地,那些醜陋且無法改變的不公,都還是壓得你不堪重負,心酸無助。


  大海也是一樣。


  除了險兒之外,從來沒有人真的看起過大海,至少在這個夜晚之前。


  他土氣、木訥,就算穿上一件龍袍都不像太子,還操著一口與身邊所有人都格格不入,融合南腔北調,極不好聽的方言。


  險兒罵他,他蔫頭耷腦,一副要死不死,卻又三棒子都打不出個屁來的神情;換作別人罵他,就算是我,他也是強著腦袋,滿臉不服不忿,愛聽不聽的作死樣。


  險兒給我說過,在外那麽長時間,大海與他是如何生死與共,富貴相存;也說過大海的命有多麽苦,嚐過了多少辛酸;更說過,大海跟著他之後,多麽的死心塌地,又多麽的忠誠勇猛。


  在與外蒙古交界的邊境線上某個城市,那裏有個真真正正存在的地下黑市,險兒替人辦事過程中,與俄羅斯的黑幫起了衝突。大海是如何一匕首就捅翻了一個像頭北極熊般高大強壯的老毛子,左衝右突,渾身是血地將險兒從被圍困的小巷中救出來的經過,更是險兒永記心中,常常提起的恩德。


  但我們還是有些看不起他。


  不管是欺生也好,排外也好,還是大海本身就讓人感到有些討厭的樣子也好,我們每個人的潛意識裏,就是看不起他。


  拿過刀,捅過人,辦過事,這沒有什麽值得去尊敬的地方,我們每一個人都辦過事,我們本來就是靠著替人辦事來生活的流子。


  險兒口中,大海再勇猛,再不怕死,在我的心中,他最多也隻是一個豪勇匹夫。


  我做夢都不會想到,這個向來被我看不起的人,居然會有著如此細膩的心思,如此隱忍的性格,如此冷靜的態度,如此堅定的忠誠,以及如此狠辣的手腕。


  那天,就是大海,就是這樣一個土氣呆滯的鄉下人,卻憑著一己之力,力挽狂瀾,重寫了事情的結局。


  其實,當吳總他們下車圍過來,馮烏雞口裏剛剛狂喊出那一聲“砍”,險兒轉身就跑,周圍食客紛紛起身躲避的時候,大海就已經聞訊趕到了現場。


  他親眼目睹了所有一切,但是,他卻始終站在一旁,沒有妄動。


  大海很清楚,在那樣險峻的局勢下,不管他試圖做什麽,除了給險兒全家人增添更大的危機之外,都隻能是於事無補,沒有任何意義。


  他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直到險兒被人架起,押進了麵包車。


  然後,張大海扔掉了手中的一大把羊肉串、牛蹄筋。


  他非常非常冷靜地走到了一個擺著小火鍋的桌子前麵,生怕被燙到一般,很細心地端起了香味四溢正在沸騰的火鍋,放到一邊。再彎下腰,關閉了那個微型液化氣罐的氣閥,並且抽掉了那根連著爐子的橡皮管。


  接下來,當吳總車子開始發動,大海走到了險兒父母與小黑的麵前。


  大海並沒有去扶險兒的父母,他隻是撿起了險兒掉落在地麵的小拎包,甚至還拍打了幾下包上麵的灰塵,操著一口極為奇怪獨特的北方口音,邊拍包邊對癱在地上的小黑說:“小黑,沒有事吧?”


  得到了小黑肯定的回答之後,他繼續說道:“那好,等下,你送幹爹幹媽回去。”


  最後,他才看向了險兒的父母:“爹媽!你們放心,大哥今天一根毛都不會掉!”


  說完,不待險兒父母回答,大海拎著小包和液化氣罐,坐上了周圍一個看熱鬧的摩的司機的摩托車,揚長而去。


  在二十一世紀的大規模擴建之前,我們這個城市的市區麵積並不是很大,一條大江隔為南北二城,城南是多年前的商業區,也是如今新興的開發區,當初小黑、簡傑兩人辦歸丸子的地方就在城南。


  公元二千年之後,市區建設規劃的重點移到了城北這邊,所以城北也就成為了主城,城北城南之間靠著一座大橋相連。


  在大橋靠城北這邊不遠處,有個地方叫作戰備橋,因在抗日時期屯軍備戰而得其名。九十年代的戰備橋還屬於是城中相對偏僻破舊的老區,除了一棟棟建國初就已經修建的國有企業老宿舍樓之外,一無所有,甚至連公路兩旁的街燈都是習慣性地亮一盞滅一盞。


  不過,這樣的情況,在兩千年之後得以完全改變過來。


  因為,戰備橋變成了一個娛樂的世界,而娛樂,可以改變世界。


  一個在當時來說,我們市最大最豪華,設施最齊全,洗腳按摩的技師技術最好,小姐也最漂亮最年輕,當然,消費價格也是最貴的洗浴中心在戰備橋正式落成開業,成功帶動了這一地區的經濟和人氣。


  從此之後,每到入夜時分,戰備橋附近都是冠蓋雲集,車流如織,生意之興隆令人咋舌。


  那家洗浴中心有一個非常夢幻好聽的名字——水雲天。


  接下來,這個故事最高潮的發生地就是那裏。


  大海坐著摩的跟在吳總他們的麵包車後麵走了十來分鍾,車子突然在路旁停了下來。


  大海看見吳總打著電話走出車廂,對著車內說了兩句什麽之後,揮了揮手,車子徑直掉頭離去。


  整個過程當中,吳總身邊,除了馮烏雞依舊跟隨左右之外,再無他人。險兒則始終待在車內,連麵都沒有現。


  麵包車剛剛開出不遠,吳總兩人招手攔下一輛的士,轉往了另外一個方向。


  最初的幾秒鍾,大海有些蒙,他不知道是應該跟著險兒,還是應該跟著吳總。


  但是,很快,這個呆頭呆腦,一直被我們看不起的土包子,做出了一個在事後,讓任何人看來都是極為聰明的選擇。


  大海放棄了險兒,喝令摩的司機掉頭,跟上了吳總。


  對於絕大多數的外人而言,那至今都還是個謎。


  人們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什麽大海在那一晚的九點鍾左右會如此準確的出現在水雲天。人們隻知道,在綁了險兒之後,吳總帶著馮烏雞一起中途離開,去了他親大哥和尚當時陪朋友桑拿的所在地——水雲天。


  然後,大海也就奇跡地的出現了。


  那些人不明白,是因為他們隻知道大海的一麵:那個形象邋遢,卻不求功利,隻講義氣的傳奇流子,那個外號叫作楊日天的黑道大哥身邊最親近的紅人。


  可他們卻不曉得,大海悲慘的另外一麵:一個賊!


  一個成為流子之前,從小就開始在刀棍的逼迫之下做了半輩子的賊;一個可以悄無聲息地在兩三秒內,就掏光你荷包裏的錢,你卻絲毫不會察覺的賊;一個光看一眼,就足以判斷出一戶人家有錢沒錢,有人沒人的賊。


  這樣一個天天靠著精準度踩盤子吃飯的人,要去跟蹤吳總那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包,這,還算是件難事嗎?

  去過桑拿的人都知道,洗浴中心,要先在大廳領了號牌之後,再去更衣間換衣,中間所花的時間,大概也就是三五分鍾而已。


  三五分鍾,已經足夠大海尾隨而至了。


  就在吳總脫下所有衣物,露出醜陋肥碩的大肚腩站在更衣櫃前,還沒來得及圍上浴袍的時候,他聽到了門外服務生的一句說話:“哎,先生,洗浴要領號牌,不能帶這個進來。”


  吳總聞言,抬頭向著門口看去,大海就站在了他的眼前。


  大海看到車子停在了水雲天的門口之後,他讓那個摩的司機也在街道的另一麵停了下來。剛開始,他並沒有下車,因為當時的士的車門依舊關閉著,他不知道吳總是否要下車。


  然後,在那位早就嚇得魂不附體的司機不斷低聲哀求大海放過自己,另外喊輛車的討饒聲中,大海看到吳總和馮烏雞走了下來。


  大海甚至連錢都沒有給那位司機,隻是對著他說了一句:“少說話,馬上走!”然後,就一手拎著包,一隻手拎著液化氣罐,朝著街對麵走了過去。


  待到大海走進水雲天大堂的時候,吳總兩個人已經領完號碼牌,轉頭走向了男賓區,大海看著兩人的背影,並沒有馬上進去,他甚至都沒有搭理大廳裏麵的任何人。他隻是走到大廳中間,那根鍍著金色塗層,光可鑒人的圓柱旁,在無數人嘲弄嬉笑的眼神之下做了一件事。


  當初在車站見到大海第一麵的時候,他很多的地方都讓我感到記憶猶新,過目難忘,其中有一樣,就是他的發型。


  那滿腦袋一縷一縷結為一體,不知道多久沒洗,滿是頭油味道的幾乎齊肩的長發。


  後來,在我們共同的斥罵聲中,在險兒的喝令之下,大海終於勉強做到了每天洗頭。但是無論怎麽樣,他卻一定要留著那頭前後長度相同,沒有任何美感造型可言的長發,堅決不剃,誰說都不行,包括險兒。


  當時,我們每個人都很奇怪,很不能理解,也感到很討厭很丟人。


  直到大海融入到我們這個圈子一段時間之後,我們所有人才慢慢開始明白過來其中的原因。


  大海有一個怪癖,一個非常與眾不同的怪癖。


  平時,大海會用一個頭箍發帶之類的東西將頭發束起來,讓人稍微顯得精神整潔一些。但是每到險兒罵他,或者他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感到難堪羞愧,或者是準備辦事、打架砍人的時候,他一定會把頭箍發帶拿掉,讓長長的劉海直直垂下來,遮住他的雙眼乃至多半個麵部,他還會故意用手將頭發揉的淩亂不堪,呈雞窩形狀。


  我問過他幾次,為什麽要這樣做。


  可每次他眼神都不看我,嘴裏嘟嘟噥噥說了半天,也聽不出個所以然。


  直到後來,險兒告訴我,大海給他說,這是他當小偷的時候,那個“老爸”從小教他的習慣,說這樣人會看起來比較可憐,就算被抓也會比較容易得到別人的同情,讓別人心軟。


  說老實話,當時,我對這個回答是不滿意的,因為我根本就想不通裏麵的道理,我隻是簡單認為大海是個怪胎。


  現在,也許我能懂一些了。


  大海的這個習慣不是因為“老爸”的教育,而是因為他的心。


  強奸犯的兒子,被拋棄的小孩,逼迫下的小偷,貧窮的環境,絕望的未來,當這一切加在一起,足以讓任何一個人變成如今的大海。


  一個根本就不曉得安全感是什麽,在羞愧時,在憤怒時,在做一切違背了自己心底最深處那點良知的事情時候,隻能靠著頭發來遮擋住自己臉麵,來讓自己感受到些許平靜的人。


  可憐而又畸形。


  如同每日洗手百遍的地兒;如同殘疾之後,越來越暴戾乖張的武昇;如同終日遊走花叢,卻從不知酒醒何處的袁偉;如同睡覺一定要在門後抵上一把椅子,落座一定要背靠著牆的險兒;如同整日戴著麵具,絲毫不露心底所想的小二爺。


  也如同我,如同每晚噩夢不斷,失眠成疾,極度自卑卻又無比強大的我。


  我們都是同樣的畸形而可憐,就像是茅坑裏麵一隻隻讓人惡心,蠕動不已卻又永遠爬不上來的白色蛆蟲。


  那天,在金碧輝煌的圓柱之前,在紅男綠女的嘲笑眼神中,大海再次拿掉了他的發箍,弄亂了滿頭的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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