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不如懷念(1)

  第265章


  不如懷念(1)


  和老鼠大屌見麵之後的第二天,張總順利辦完省城招標的所有事宜,回到了我們的城市休養一段時間。


  晚上,廖光惠為他接風,通知我務必到場。


  如果當時的我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事情發生,那麽我一定不會去參加這次聚會。就算它是一個我成功打入流子頂尖集團的絕好良機,我也絕對不去。


  晚上七點不到,我提前十來分鍾到了接風的地方——位於我市當時最豪華的珍珠酒店頂樓一家高級餐廳。


  當我走到那個沙發都是由某種柔軟的不知名獸皮做成,甚至連牆壁上也貼滿了精雕細琢的紅木,奢華到有些過分的包廂門口時,除了海燕之外,大多數人都已經到場。


  張總手上捧著一杯茶坐在首席,右邊的位置空著,廖光惠就坐在他左邊稍側的位置上,兩人竊竊私語,一派怡然自得。


  龍袍、元英、小寶正和廖光惠公司的兩個副總在其他的幾個位置上談笑甚歡。


  還沒有來得及讓我向所有人打招呼,正對著包廂門坐的張總眼睛就已經亮了起來,真誠而又熱切地舉起手:“小胡,來來來,過來這邊,過來坐。”


  “張總好,廖哥好,龍袍、元英,小寶、胡總、陳總都來噠啊……”


  向大家打著招呼,我走進了房間。


  把龍袍旁邊的空椅子拉開,我屁股一抬,就準備要坐下去,卻突然看見張總將他右手的那張空凳子拍得劈啪作響,大聲說道:“小胡,來,到這裏來,我給你留了位置,坐這裏。”


  我一下子愣在那裏,幾乎是刹那間,我就意識到了不妥。


  上席隻有三張,張總坐中間,廖光惠坐在他的左邊,其他人都是依著陪酒的順序排開。而我,卻坐在張總的右邊?!


  我低下頭看了看旁邊的龍袍幾人,龍袍微笑著望向我,而元英和小寶的眼中卻好像有著一些不知名的東西。


  再看了看張總和廖光惠,張總滿臉希冀,廖光惠則是如同往常般平淡自如,沒有任何反應。


  “張總,我就坐這裏,我和龍袍坐,那裏是你們這些大哥和老板坐的地方,我坐著不像個樣子,我個人也不舒服,坐在你和廖哥旁邊,我喝酒都不自在。”


  廖光惠的嘴角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張總卻一把拉開椅子,對著我走了過來:“小胡,你哪裏這麽多囉唆話,今天到場的都是最好的朋友,還搞這些虛頭巴腦的幹什麽?來,要你去坐就去坐!今天我們不搞這些,沒得大哥、老板這些事。大家都喝酒聊天,盡興為止。”


  “張總,我真的不去,我就在這裏,等下陪你多喝幾杯就是的。我真的不去、不去,不是那麽回事。”


  我奮力抵抗著張總的拉扯,努力堅持坐下立場不動搖。


  “小胡,你怎麽這麽強啊。要你去就去唦,老廖,你來,你說句話,這個伢兒講不聽啊。”


  我抬頭看向了穩坐不動的廖光惠,他微微笑著眯上眼,輕輕點了點下頜,又再張開看著我說:“小欽,張總喊你來就來。還客氣什麽,都是自己屋裏的人。不礙事,過來過來。”


  我還準備要說什麽,卻感到腰部被人推了兩下,低頭看去,龍袍也正笑得一臉燦爛,點頭示意我去,嘴裏還在輕輕說:“去,不要緊,去,去,去。”


  迫不得已之下,隨著張總一起,我渾身不自在地坐在了那個紮眼的地方。


  再過了幾分鍾,海燕與秦明以及廖光惠手下的另一員大將天哥三人,也一起趕了過來。


  酒宴正式開席。


  那天大家喝酒都很踴躍,不斷地灌著張總和廖哥兩人。


  酒過三巡,廖光惠還是老樣子,不善飲的張總卻已經滿臉通紅,少有的話多了起來。而在他醉意盎然,斷斷續續的敘說中,也讓我頭一次知道了他風光無限的背後,那些曾經艱辛無奈的過往。


  在見到張總第一麵的時候,我就覺得他是文人。


  原來,他真的是文人。


  一個曾經滿腔熱血,糞土王侯。最終卻被這個社會,這個世界,殘酷而又無奈地改變了的文人。


  張總出生於六十年代的一個工人家庭,打小成績就非常優秀,一直到初中時期。


  偉大領袖為全中國的廣大待業青年描繪了一個美好的、理想主義的、浪漫的偉大藍圖:“農村是片廣闊天地,在那裏大有作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是很有必要的!”


  十幾歲的張總響應號召,放棄了繼續進學,離開了父母,離開了故土,攜帶著熱血與理想來到了遙遠的大西北。


  當夢想被黃土埋葬,當熱血被饑餓掏空。


  剩下的隻有拋棄與謊言。


  熬過了最寶貴的青春,政策改變,他回到了城裏,闊別了學堂多年的他,又創造了一個奇跡。


  一年的自學,他就考上了大學,北京大學!


  這本應該是一條也許可以直上青雲的康莊坦途。然而,就在這條路上,他卻懷著美好的想法,失去了本所應有的一切。


  因為,幾年之後,學哲學的他做錯了一件事,參加了一個舉世聞名的學生運動。


  這件錯事的代價是讓他入獄五年,也就是在獄中,他認識了廖光惠。


  出來之後,當他拿著履曆本去找工作,當他穿戴整齊去找老婆。他發現,他無法再得到單位的錄用,也無法再得到社會的承認。


  不過在張總身陷樊籠的那段歲月中,這個時代,卻又改變了。


  在各種思潮的衝擊下,信仰與夢想不複存在。


  唯有金錢,在一波又一波地猛烈衝擊著所有的人。


  於是,張總揣著賣房子的錢下海了,來到了海南。


  現在,人們稱呼他們這樣的人為“弄潮兒”!

  可是當年,他叫作“個體戶”。


  然後,在無數的交換與交易中,在數不清的唾棄和煎熬下,張總就一步步地成為了如今的他。


  最後,我問張總:“張總,不管怎麽樣,你也是北大的啊。真屌。我要是有這個本事,我就不可能像現在這個卵樣子,一事無成,當個流子了。”


  張總聽完,一笑。


  笑得淒涼、慘然。


  當時,他並沒有回答,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直到他獨自幹完一杯,重重吐出一口酒氣之後,我才聽到了一句極為低微的呢喃:“我還回個雞巴北大,老子不回去。沒得意思,沒得意思……”


  那一刻,我看見廖光惠的眼中冒出了極為明顯的同情之色,張總則在放肆張狂地大笑著,笑著笑著,居然就笑出了眼淚。


  一股毫無來由的憐憫,突然就從心底湧了出來。


  我想起了我自己。


  無論哪點,張總都比我強。


  可是,這樣一個人。


  一個這樣的人。


  他卻和我這個小流子一樣,身上背負著一些看不見的枷鎖,一些為了活著,更好地、單純地活著,而縱然痛苦、糾結、無奈,卻也不得不背上的枷鎖。


  這是我,或是他,還是活在這個時代中的所有人的悲哀?


  正當我出神的時候,已經恢複正常的張總拿著酒杯站起身來,先沒有說話,隻是掃視了大家一遍,所有人也意識到他有話要說,都紛紛安靜了下來。


  “都是多少年的朋友噠,本來不需要講這些。但是,我今天在這裏還是要借老廖的酒來感謝兩個人。第一,就是老廖!老兄弟,風風雨雨,一起也這麽多年噠,不容易,你和我,我們都不容易。心裏有數,來,幹!”


  廖光惠淡然一笑,眼中仿佛有著某些很柔軟的神情閃過,他也拉開椅子站了起來,兩個人一碰杯,廖光惠說:“意思下,意思下,都是老東西,不比以……”


  還沒有等他話說盡,三兩一杯的水井坊,張總就已經灌進了喉嚨。喝完之後,還倒轉杯口,故意用種調戲的目光看著廖光惠。


  廖光惠苦笑一聲,搖了搖頭,也隻得跟著一口幹完。


  等他喝完之後,張總招來站在一旁的女服務員,又將自己的酒杯滿了起來。廖光惠本來似乎想要出言勸阻,但是看見張總那副神情,隻得再次苦笑,把話咽了下去。


  張總舉起杯子繼續說:“我這個人一輩子到現在,老廖,你曉得。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我朋友多,過命的隻有兩個。”


  說到這裏,張總和廖光惠再次相視一笑。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了三哥與明哥。我相信,張總過命的朋友裏麵,廖光惠一定是其中一個。


  “幫過我的人也多。但是,真正救了我命的,到現在隻有一個!拿自己的命來救我的,還是隻有一個!”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裏的時候,我的心居然毫無來由地劇烈跳動了起來。


  果然,耳邊傳來張總的聲音:“小胡,站起來!今天老哥哥第二個要感謝的人,就是你!沒得你胡欽,就沒得我張萬平的今天。來,老哥敬你!”


  一股熱血湧上了心頭,我不假思索地站了起來。站起身之後,我才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一瞬不瞬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一瞬間,我恨不得又馬上坐下去,卻已是騎虎難下,不得不為了。


  “張總,你太客氣噠。你莫敬我,我敬你!我這沒得什麽,都是廖哥吩咐我搞的事,應該的。我敬你,我敬你。”


  邊說,我邊將杯子迎了過去。


  張總卻一手將我擋住,說:“小胡,我這個人不像你們江湖人,我不懂你們那些江湖規矩。我隻曉得,你救噠我的命。自古以來,救命之恩,如同再造。不和你說多,來,老哥來敬你!”


  不待我說話,張總的杯子迎上了我被他抓住的手。“叮”一聲脆響,他一飲而盡。


  喝完酒之後,他拉著我坐下了去,再吩咐服務小姐將他放在一邊沙發上的包拿了過來。


  打開拉鏈,他從裏麵拿出了一個包了花紙的小盒子,放在桌上對我說:“我問過你廖哥,你喜歡什麽。他說也搞不清楚,我就隨便買了點東西,沒得別的意思。小胡,這就是當我給老弟的一個見麵禮。”


  當時,我就猜到張總送出手的不會是普通的東西。但我還是沒有想到會這麽貴重,也如此棘手。


  我盯著桌上的盒子,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辭說:“張總,你真的太客氣噠。沒得必要,沒得必要。我不要,你要送也送廖哥。”


  “哈哈哈,你們廖哥什麽沒得,還要我送啊。我恨不得他送我就好。小胡,不緊說了,緊說就沒得意思噠。來,自己看看,喜不喜歡?”


  沒法之下,當著所有人的麵,我拆開了外麵的包裝花紙。


  花紙下是一個很別致的方形紙盒,紙盒很輕,當我將它捧在手上拿起的時候,裏麵好像還有東西在晃動作響。


  “張總,你莫非是看我們胡欽長得乖,給他送的個戒指啊?這個響聲,要好大的鑽石啊?胡欽,快點看,你發財噠。”


  龍袍的一句話,讓所有人都笑了起來。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個不小心,一樣東西從已經被拆開了大半部分的盒子中跌落下來,在我麵前的大理石台麵上激起了幾聲清響。


  我低頭看去,一個四四方方,大約兩寸左右的黑色塑料物體穩穩當當擺了在我的麵前。


  我的心狂跳了起來。


  縱然小黑盒上麵沒有那個舉世聞名的連環四圈標誌,我也一眼就能看出它是什麽來。


  因為,無數次,我在廖光惠的桌子上、家裏、手中都曾經看見過它。


  這是一把嶄新的奧迪A6車鑰匙。


  我已經忘記了那天在場的其他人看見這把鑰匙之後的表情,是驚歎還是豔羨,又或失落、驚奇。


  因為當時我可能根本就沒有去看。


  我喜歡車,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車,就如同我喜歡女人。


  可那一刻,我的心中卻完全沒有半分高興與激動之情。


  就如同剛進門時,張總招呼要我坐到他旁邊一樣,我隻感到了一種深刻的不安。


  我不是嫌禮物太貴,張總可以給我寶馬,可以給我奔馳,如果大方的話也許還可以送給我艾什頓·馬丁,但就是不能送奧迪A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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