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蒼天弄人,竟至於斯
第109章
蒼天弄人,竟至於斯
公元二〇〇六年七月的某一天,我和朋友一起從芭提雅旅遊,經香港轉機回來,到了我們省會城市的機場。
武昇他們幾個來接我,一番親熱寒暄,在還沒有出機場的時候,我就從小二爺的口中得知了一個讓我感到有些許震驚的消息。
“胡欽,你還記得小兵兒吧?”
“哪個?”
“就是以前拜強北瓜做大哥,和紅傑一起在廖光惠和三哥的場子裏麵放篙子的那個,小兵兒。壯壯實實,卷頭發,有點黑的。”
“哦,記得。怎麽了?沒什麽事突然談起他幹什麽?”
“他死了!”
小二爺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低著頭準備上車,一下子就有些愣在了那裏。
雖然彼此之間不是很熟,關係也不是很好,在被衛立康常鷹他們打了一頓,趕出九鎮黑道的主流圈子之後,甚至都沒有任何來往了。
但是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我還是不由自主有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這個時候的我已經不是當年剛出道的那個胡欽了,我不再像之前那樣囂張跋扈,心狠手辣。
偶爾沒事,一個人也會回憶一下過去的一些人事,甚至也會感到有些唏噓,有些感慨。
其中也聽過一些生死,見過很多離別。
但是真沒有這樣震驚過。
一個同年齡的人,一個本應是剛開始走上人生巔峰的年紀,突然之間就這麽沒了。
不再回來。
我本以為,他會安靜地生活在我們這個圈子之外的另一個角落,會有個不太美麗但是善良淳樸的老婆,也許還養著一個有些調皮但是機靈的孩子,會平淡而恬靜地享受著屬於他的人生。
但是,多年不見,再次聽到人提起他,卻是毫無預兆的死亡。
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地上車,坐了下來。
直到車開出很遠之後,我才問小二爺:“小兵兒是怎麽死的?”
“他啊,自己尋死路走,不作活。打飄飄(黑話:白粉、海洛因的意思)的時候一針打太多了,自己把自己給打死了!”前麵開車的地兒邊開車邊側過頭來給我說道。
隨後,在同車的小二爺、地兒和武昇的共同講解敘述之下,我聽到了一個讓我心潮起伏,各種感情複雜交集的故事。
小兵兒在被衛立康和常鷹痛打一頓之後,又在我的威逼之下,無力可施地交出了放高利貸的生意。黯然回到了鄉下老家,也從此宣告退出了混跡於全縣和九鎮黑道的流子們的主流圈子。
但是,一個曾經出過頭的,曾經風光過的小混混,怎麽可能甘心就這樣終日窩在鄉下,像父輩一樣麵朝黃土背朝天,揮汗如雨一年又一年地過完這剩下的一輩子。
於是,小兵兒再也不是以前的小兵兒了。
他不再是剛從鄉下出來時的那個有些單純、有些肮髒、有些怯弱、有些害羞、有些勢利,也有些猥瑣的小兵兒。
同樣,也不可能再是那個放高利貸發達之後,飛揚跋扈、小人得誌、滿身銅臭、不知輕重的他了。
但是他卻依然留戀著過往的一切,就像是一個嚐到了偷情滋味的妙齡尼姑一樣,永遠地失去了那份青燈古佛的禪心。
他想要重新回到以前的世界裏來,卻看不到這個世界的大門已經永遠地向他關閉。
要想走進來,他必須推開這關得死死的兩扇大門。
而這兩扇門,一扇叫做胡欽,一扇叫做衛立康。
對小兵兒而言,無論哪一扇門,都實在是太過於沉重。沉重到他用盡一生的力氣,都不能推開半分。而他那與生俱來的膽怯和懦弱,更是導致了他連嚐試一下的勇氣都完全欠奉。
這樣的性格和對於過往的留戀,讓他終於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入流的混跡於黑道邊緣的閑人。
所以,他更加不敢來找我和衛立康報仇。
曾經的師父也永遠地離他而去,在他的生命之中也從來沒有過哪怕一個能雪中送炭、生死相依的兄弟朋友。他隻能和一些與他一樣不入流的小痞子們混在一起,而這個圈子裏麵的鬥爭,雖然可能沒有他曾經生活過的圈子那樣殘酷和凶狠無情。
但是,卻更加墮落,更加絕望,更加無恥。
在那裏,充斥著江湖主流圈子裏麵並不多見的毒品、色情或者偷盜、詐騙。
人永遠都不能改變環境,從來都隻有環境去改變一個人。
最終,小兵兒完全變了。他變成了一個小扒手,變成了一個等在中學、小學門口搶個十來二十元的敲詐犯。
他在沉淪中墮落著,在希望中失望著,一切的尊嚴,所有的過往都在歲月的磨礪之中消失無蹤。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很多年,他終於遇見了一個東西,一個可以讓他短暫地找到他窮盡一生都求之不得的尊嚴和美好的東西。
這個東西的俗稱叫做白粉,學名海洛因。
他瘋狂地沉迷到了毒品為他所創造的那個美麗而虛幻的世界之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直到萬劫不複。
不過,在此之前,高高在上的命運之神,曾經給了這個灰暗痛苦的靈魂兩次獲得拯救的機會。
他在某次的偶遇中認識了一個女孩,一個同樣來自鄉下的,在九鎮旁的一家小理發店做學徒的女孩。
小兵兒愛上了那個女孩,很幸運的是,那個女孩也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他。
原本,那個女孩應該是上天賜予他的最為美麗的一個天使,一個能把他拖出毒淵苦海的天使。
隻可惜,現實中沒有美麗的童話。最後,他卻用愛情的名義,把這個天使也一起拖入了無底的深淵。
那個女孩就像我們曾經在很多的三流雜誌上看到過的故事一樣,希望她的男人可以為她戒掉毒癮,卻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於是在某一天的某個時間,想用自己來證明愛情和理智是可以征服毒品的女孩,也終於拿起了一張錫紙,用灼人的火焰把上麵的白色粉末化為了幾縷青煙,吸進了自己的靈魂。
就這樣,小兵兒眼睜睜失去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救贖。
相愛幾年之後,同樣毒癮深種的女孩冒著極大的危險和幾乎不可能的概率,為他懷上了一個小孩。
這是上天給他的第二次救贖,也是最後的一絲憐憫。他卻依舊沒有珍惜,而是任憑重生的火焰再一次漸漸熄滅。
在他的女人為他懷上了孩子六個多月之後的一天淩晨,小兵兒因為吸毒過量,死於縣城裏麵一家小招待所中肮髒冰冷的床上。
最後,那個悲哀而可憐的女人打掉了肚裏的孩子,繼續在海洛因的青煙之中,緬懷著她最愛的那個同樣悲哀而可憐的男人。
哪怕是,他們甚至都還沒有時間來領結婚證。
其實,回顧著小兵兒的一生,我卻越發感到悲涼。
我這一生,走到現在,何嚐又不是同樣放走了無數次獲得拯救的機會,而心甘情願地永遠沉淪在了不見邊際的黑暗之中。
三哥、明哥、癲子、牯牛、老鼠、紅傑、大屌、廖光惠、險兒、小二爺、武昇、地兒、袁偉……我們哪一個又不是孤獨地走在這段艱辛而痛苦的生命之中。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我七年前就已經回過頭了,看見的卻隻是無盡深淵!
回家不久之後,我們去了一趟小兵兒的墳前,孤零零的一座墳,沒有碑,也看不到有人祭拜的痕跡。陪著他的隻有墳前的枯黃小草,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蒼天弄人,竟至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