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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上元夜殺黃(下)(1)

  第53章


  上元夜殺黃(下)(1)


  兩輛車子一前一後,飛快地駛出城區,轉眼就開上了省道。天上很大的一輪滿月,但是灑下來的光芒卻依然撕不破窗外的漆黑如墨,除了路上偶爾有車經過的呼嘯聲之外,整個世界都是一片安靜。


  我還是坐在右邊靠窗的老位置,恍惚之間,眼前一切都與大腦殼打完架之後跑路的那次沒有什麽兩樣,就連若隱若現照在車前不遠處路麵的雪白車燈,看上去都似曾相識。


  但,我卻清楚知道,在我的心底,有些東西已經被永遠改變了。


  上次的我如同迷途的鬼魂,飄蕩在無盡的黑暗中,不知道來路歸期。而這次,我的手上卻拿著一把還在向下滴血的屠刀,劇烈動作之後的心髒還在狂猛地跳躍,心裏也許有些緊張,但是我知道我還能回家,還能回到家裏那張溫暖的床上,直到明天的日出。


  我想,我再也不會感受到上次那樣的迷茫與愧疚了,不知為何,我卻好像有些懷念。


  扭過頭去,望了望坐在我和缺牙齒中間的黃皮,他的臉上依舊一片默然,令我無法揣測出他的心中所想。


  看到他的樣子,我突然有了一陣突如其來的悲傷。


  白天,我看到這個男人走出家門的時候,隻帶了一個小小的隨身手提包,也許他壓根就沒有想過要出來太長的日子。可是僅僅不過是十多個小時之後,現在的他就很有可能永遠都回不去了,回不去那個屬於我,屬於三哥,也屬於他的九鎮。


  人事總是諸多變遷,一轉眼就已是滄海桑田。


  不知道,當年他親手殺死丫頭的那一刻,看著丫頭漸漸黯淡的雙眼,在他的心底,是否也曾經為丫頭感到過些許悲傷。


  這個男人,他殺了丫頭,現在又輪到了我們辦他。


  何年何月,哪個街頭,又會輪到誰來辦我?


  無數種平日裏絕不會有的複雜情緒鬱結在心頭,煩悶得令我不堪忍受,把窗子微微地搖下了一點,稍稍拉開蓋在嘴角的麵罩,深深地吸了一口窗外冬夜中清冷冰寒的空氣,抽出一支煙,默默地點燃。


  “你不冷啊,等下下車抽吧?”坐在另一頭的明哥問道。


  “腦袋有點悶,抽兩口吧,稍等會關。”


  “毛還沒長幾根,正事辦不了幾樣,他媽花樣還蠻多。”缺牙齒老氣橫秋地念叨著。


  換了平時,也許我會回上幾句嘴,但是現在,我連和他說話的興趣都沒有。


  也許,缺牙齒一直就是個希望得到尊重的人,希望成為人群中的焦點。但是在三哥、明哥麵前,沒有他充大的可能性,現在來了我們這些比他小的,他當然就要顯擺一下。更也許,他覺得三哥對於我們幾兄弟青睞有加,讓他感受到了某種威脅,他需要證明些什麽。


  管他的,隨便吧。


  “你把嘴給我閉上。”三哥側了下頭對缺牙齒說道,缺牙齒嘴裏小聲嘀咕了兩下,終於還是安靜了下來,也隻有在三哥的麵前,他才不敢過於放肆。


  “別抽了,你也把窗關上吧,我也有點冷。”三哥把頭偏到了我這邊。


  我關上窗子,沒有了耳畔響起的呼呼風聲,車廂內又陷入了那種令人鬱結的安靜。


  “義色,把帽子拿下來算了,都到這一步了,我們還像戲子一樣地演些假把式就沒味道噠。”


  始終低頭不語,一臉默然認命模樣的黃皮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口了,平淡的語調在我耳畔響起,卻如同驚雷一般頓時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巨大的恐懼之下,我腦海裏麵一片空白,幾乎是出自本能般,飛快抄起放在腳下的砍刀,對著坐在右邊的黃皮就要狠狠揮過去。


  “慢著!”


  “莫搞!”


  三哥和明哥的喊聲同時響起,剛剛揚起的砍刀停在了離黃皮脖子不到一巴掌距離的地方。眼前咫尺,黃皮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兩隻眼睛裏麵沒有半點的恐懼,滿滿都是輕蔑之意,就像是一頭慵懶的雄獅在看著一隻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狗。


  這樣的目光讓我感到無比的羞辱,我扭頭看向前排:“三哥,他……”


  三哥搖搖頭,伸手把我的刀摁了下去,默默將帽子從腦袋上麵拿了下來,再一瞬不瞬地與黃皮對視半晌之後,緩緩問道:“黃皮,你就真不怕我殺了你?”


  對於三哥的問話,黃皮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絲毫沒有搭腔的意思,兩隻光芒閃爍的眼睛依舊無比專注地看著三哥。而三哥的樣子看起來也並不在意,兩個人就像是一對失散多年後再度重逢的情人一般,目光糾纏在一起,傳遞著隻有他們自己才能領會的情誼。


  慢慢,黃皮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捉狹而調皮的笑意,笑意越來越濃,將本就枯瘦的麵部皮膚都擠得縮在了一起,他居然“嘿嘿嘿”地笑出了聲,邊笑邊伸出一根手指,對著三哥連連指點:“嘿嘿嘿嘿,姚老三啊姚老三,你要不得!你這個人真要不得!別的先不談,怎麽說,我和你都是一口井裏舀水喝這麽多年的老相好了,你不會真覺得我黃皮是頭豬吧?要這樣的話,那我們兩個恩恩怨怨半輩子,就真沒得意思了。你這個家夥啊,糟蹋我這些年了。”


  無論是黃皮說話時那種調皮卻又親熱的語氣,還是他話裏的內容,一時之間都讓我雲裏霧裏聽不懂的同時,也生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因為,這完全不應該是生死仇敵之間的對話,這簡直就像是一對正在打情罵俏的野鴛鴦。


  沒想到三哥更離譜,三哥居然也跟著笑了起來,看起來還笑得好像頗有幾分害羞,不好意思的模樣,三哥說:“是的是的,是我問的不好,你莫見怪。”


  一刹那,我心底產生了一種極為詭異的感覺,刺激得讓我有點想哭。


  這他媽實在是太荒唐了。


  但凡不是認識這麽多年,從小到大看見過三哥無數個女朋友,所以能絕對肯定三哥性取向的話,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不想,他和黃皮兩人之前不是搞過基,因愛生恨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在我的啼笑皆非,不知所措當中,黃皮那曖昧的笑聲終於消停了下來:“你義色想殺我黃皮,我黃皮想要你義色死,莫說我們自己,隻怕全九鎮也沒人不曉得了。而今還說這些話,太見外了啊。你下手比我快,這是我自己蠢,是你姚老三有本事,怨不得天地人和。你殺不殺我?嘿嘿,未必我黃皮還會認為今天的事有個好了斷啊?車子一停在夜宵攤麵前,我就曉得是你來噠,就明白九鎮我隻怕是回不去噠。你看,我好尊重你。”


  “嗯,這次是我運氣好,你落在我手裏。黃皮,你也莫怪我,我們之間的事情遲早都要有個說法。你動北條的時候,應該就想到了。”


  “嘿嘿,不怪不怪,怪什麽。老三,不容易啊,這條路上走了這麽多年,何勇,胡老二,鴨子,闖波兒,老鼠、燕子……好多舊人啊,回頭一看,都這麽散了。日子過得太快噠,當年和他們也是你死我活,恨不得殺他們全家,結果一步步熬過來的,而今就真的隻剩你和我了。我想弄死你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也一直認為,最後肯定是我弄死你。隻是有些時候,我就想啊,你義色真要一死的話,今後就隻剩我一個了,也沒得好多的意思了。沒想到,這回先死的是我,老三,信不信,今後你隻怕也會想我黃皮的。嘿嘿嘿。”


  “老三,我今天給你講句實話,從來沒有給任何人說過,他們不懂,我今天不講隻怕也沒得機會噠。不曉得是怎麽回事,仇歸仇,但有時候一想起這輩子的那些事啊,其實,我不恨哪個人,一個都不恨,真的,我有機會,肯定要你死,但我不恨你。還是我師父的那句老話講得好啊:躋身江湖內,就是薄命人。我們這些貨色,真的天生注定就是條賤命。我辦了北條,你也辦了胡老二,一步一步想出頭,終於出頭了,就該到被人辦的時候了。嘿嘿嘿嘿。老三,我們這些角色沒得哪個有資格上天,肯定都在地底下,閻羅王的油鍋裏頭一個都跑不掉,我今天去肯定遇得到他們,今後就隻差你了,等你來噠,我們老朋友喝酒。嘿嘿嘿嘿。”


  說這些話的時候,黃皮也在時不時地笑幾聲,笑得也還是有些故意而為的輕佻與調侃,但那雙眼睛裏麵卻再也沒有了片刻前那種捉狹的神色,而是一種刻骨的譏諷和嘲弄。


  似乎在譏諷著人生的無常,嘲弄著世道的叵測。


  三哥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大而亮,裏麵的光芒有時狡黠,有時誠懇,有時凶狠,有時溫和,大多數時候都是銳利,就像可以看到你的心底。


  那一晚,黃皮的話說完之後,我卻有史以來第一次在那雙眼睛裏麵看出了痛苦。一種被刻意壓抑已久,卻猛然之間爆發出來的,沉鬱之極的痛苦。


  三哥閉上了眼睛,幾秒之後再次睜開,然後,他不再與黃皮對視,而是徑直扭轉身體,看向了車頭前方,淡淡說道:“黃皮,不該有的要求你就莫提了,其他有什麽事,你說。”


  “義色,放心!今天坐上這輛車,我心裏就清楚得很。也沒有什麽別的,看在這麽多年的情分上,要你給個麵子,莫趕盡殺絕。向誌偉和張泡都是兩個小角色,你不動他們,他們也拿你沒有辦法,我也保證他們不會找你報仇。”


  三哥的背影一動不動沉默了很久,頭都沒有回:“黃皮,我義色不像你,我從來做事都不是個做絕的人。那個小伢兒沒問題,我不動他。不過向誌偉這個事,我沒得法,我不管。我隻管你!向誌偉燒的險兒,這是他們幾兄弟和向誌偉的事。我答應過幫他們報仇。對不住你了,你莫為難我。”


  黃皮聽了三哥的話,眼神裏麵突然也冒出了那種和三哥一模一樣的痛苦之色,嘴唇不停嚅動著,似乎想和三哥繼續說什麽,卻始終沒有說出口。過了好一會兒,他猛地扭過頭對著後備箱大喊道:“徒弟,你莫怪師傅,師傅沒得用。保你不住了。下一世投胎,老子把你當師傅。”


  車後備箱傳來一陣踢打和聽不清楚的嗚嗚咽咽聲。


  至今我都弄不明白,那一刻的我究竟是被什麽感染,總之,我突然就衝口而出:“黃皮,我答應你!我保證,不把向誌偉弄死。”


  三哥的腦袋瞬間扭了過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我,明哥的眼中帶著一絲責怪的神色,缺牙齒卻是雙眼圓睜滿是驚奇。而三哥的眼神裏麵,除了責怪之外還有一些從未見過的莫名東西,讓我在那一瞬間覺得有些陌生害怕。


  我呆呆地看著三哥,下一秒,三哥的嘴唇也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把頭轉了回去。


  黃皮第一次露出了真誠的笑意,也沒有開口,隻是充滿感激地望著我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顧不上黃皮,三哥的眼神讓我察覺到自己做錯了什麽,隻可惜當年的我實在是太過年幼,太過單純,我想不通自己錯在哪裏。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需要給三哥解釋解釋:“三哥,我不可能讓險兒殺人的,那他今後就毀了。我不攔著他,他肯定會把向誌偉弄死的!”


  我的手搭在三哥的肩膀上,三哥偏過頭來望著我,我也有點驚恐地望著三哥,另一旁,明哥的身體往前動了一下,終究還是坐了回去。


  過了一下,三哥眼神裏責備的神色依然在,但那些莫名的東西漸漸消失,變得柔和起來,他抬起手拍了拍我的手背:“算了,你呀,你就是不懂事,回去再說吧。”


  車子停在了一座無名小山腳下,離車子兩百米左右的地方,源江水正在緩緩向東流去。


  這裏是離開市區二三十公裏遠的一處荒郊,方圓幾裏都沒有人家。按照三哥吩咐,泥巴和另外一個司機將車子熄了火。


  車燈一滅,頓時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們所有人都下了車,押著黃皮、向誌偉和那個叫張泡的年輕人,走向了山頂。說是山,其實就是路邊一個大概五十米高的小土坡。隻用了幾分鍾,我們就押著他們走到了背開公路的另一邊,找到一個稍微寬闊的地方,我們停了下來。


  當期待已久的結局即將到來的那一刻,我們每個人反而都有些緊張起來。一時之間,別說我們幾兄弟,就連三哥都沒有開口說話。


  黑暗裏,隻有連成一片的呼吸聲,短促而粗重。


  黃皮突然轉過頭去,對向誌偉和張泡說道:“偉兒,張泡,師傅對你們不住啊!”


  向誌偉靠在一塊石頭邊上,渾身是血,卻像個沒事人一樣朝著黃皮若無其事地把手一抬,笑著說道:“師傅,不要緊!不關你的事,你放心。老子隻要不死,遲早就要弄死這些雜種,不得丟你的臉。”


  微弱月光的映照下,血淋淋的一笑讓他本就恐怖的臉顯得更加扭曲,那道差不多貫穿了整張臉的刀口一下裂了開來,就像是索命的厲鬼張著血盆大口,陰氣森森,再也看不出來初見之時的幾分帥氣。


  一股寒氣從我的腳底板升起,我不由控製地打了個寒戰。


  叫做張泡的那個人靠在向誌偉旁邊的石壁上,低著頭一言不發,雙腿像是篩糠一般地劇烈顫抖著。


  缺牙齒吊兒郎當地走過去,一巴掌抓起張泡的頭發:“小麻皮,你這麽沒得用,你還學著別人打個什麽流。尿都快要出來了。”


  缺牙齒幸災樂禍的樣子,讓我們兄弟都有點聽不下去了,我剛想上前勸阻,身邊的小二爺一把扯住了我。


  向誌偉悲憤之極地看著缺牙齒,咬牙切齒地說道:“你記好,你一定記好。老子弄死險兒後,第一個就要搞死你!”


  缺牙齒手裏的刀一擺,鬆開張泡對著向誌偉就走了過去,陰惻惻說道:“要得,小雜種,那我今天就讓你先死在這裏!”


  “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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