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猛虎出籠(1)

  第18章


  猛虎出籠(1)


  險兒出院了。


  每年的初秋,當北方開始慢慢降溫的時候,九鎮卻依然是酷熱難當,我們本地人把這段時間叫做十五個秋老虎,意思是指秋天的高溫就像是老虎一樣凶猛。第七個秋老虎中的某一天,險兒正式出院。


  見到險兒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態很不錯,臉上新長出來的皮膚微微發紅,除了脖子周圍有些細小的肉瘤之外,五官基本完好無缺,在一身新衣服的襯托下,依舊是那個英俊瀟灑的翩翩少年。陪他回家安頓之後,險兒提出要去找個好點的地方請我們喝酒,他說有很重要的事,想和我們說。於是,我們來到了九鎮最好的巨龍大酒店。在那裏,我們每個人都喝下了數也數不清的酒。整個過程中,我們曾掏心掏肺,意氣飛揚;我們也曾對酒當歌,抱頭痛哭,我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大部分的細節,多年之後,我都已經記不太清了,我唯一記住的,隻有險兒說過的三句話。當時,險兒在自己的麵前擺了三個杯子,一一倒滿。


  第一杯,他說:“胡欽,我敬你,其他人作陪。這次你救了我的命,今後你想要就拿去。”


  第二杯,他說:“我敬你們所有人,有你們這些鐵聚,我這一輩子夠了,其他話都在酒裏,幹!”


  第三杯,他說:“我要和你們正式結拜!願意就喝!”


  第三句話讓場麵徹底沸騰了起來。是啊,結拜兄弟!


  桃園三結義,水泊梁山、洪門五祖,這些隻有在電影和小說中才見到過的傳奇故事,對於一幫意氣相投,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是何等極致的浪漫與誘惑。再也按捺不住體內奔湧的熱血,找酒店買了一隻大公雞,又四處搜羅備好香蠟黃紙白酒,借著酒勁,我們六人連夜登上了九鎮郊外的神人山。


  神人山頂,秋夜已深,兩邊的樹叢中,無數螢火蟲飛來飛去,斑斑點點的與漫天星漢交相輝映,讓醉眼朦朧的我們,幾乎分不清誰是蟲兒,誰是繁星。不知何處傳來的蟬鳴蛙叫,響在耳邊卻沒有絲毫聒噪的感覺,相反還透出了幾分神秘的寧靜與祥和。


  一輪皓月懸在虛空,能見度非常高,我們兄弟站在山頂,腳底,曆盡歲月滄桑的古老九鎮已經在銀色的月光之下入眠,唯有那流淌了千年的白楊河水,化作一條玉帶,依舊靜默而永恒地流往東方。神人山頂有一座由信徒善人們集資修建的小廟,我們約好結拜的地點就在這裏。


  這個夜晚的神人山,用它驚心動魄的美麗,徹底平複了我們這幾顆躁動而狂亂的心靈。當踏上山頂的那一刻,站在了寺廟的前麵,原本一路歡歌笑語的我們,突然都變得沉默了下來。這個時候,廟門已經關了,懷著一種從來不曾感受過的虔誠和肅穆,我們敲響了廟門。


  廟很小,沒有和尚願意來,守著廟修行的是附近鄉下一位苦命的老太太,與人為善,相當和藹。當我們說明了來意之後,她親自替我們推算出了每個人的農曆生辰八字,並且幫我們一個個地寫在了黃紙上。


  正式結拜之前,我們排坐序時,險兒做出了一個讓我很意外的舉動,他非常堅持一定要拜我做大哥。更讓我驚訝的是,隨後小二爺也表示了讚同。在他們兩個人的影響之下,向來樸實單純的地兒跟著表態支持,袁偉則看著武晟,武晟正在埋頭拔著公雞脖子上的毛,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正在發生的一切。


  險兒走到了武晟的麵前:“武晟,胡欽當大哥,你覺得怎麽樣?”險兒的話就像是他的這個人,也許坦蕩真誠,但過於直接硬朗,不留餘地。如果我是武晟,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


  但是我知道,無論武晟即將做出的答案是什麽,都非常重要,重要到也許會改變一切。所以,在毫無變化的麵部表情背後,我的心跳卻如同雷鳴般響徹在腦海。


  武晟抬起頭,嘴角一撇,笑出了兩排整齊白淨的牙齒,陽光而幹淨。他說:“啊?沒問題啊。我們兄弟之間,哪有什麽大哥二哥的,就是一個名分,誰做都是一樣的。胡欽城裏來的,見識多,聰明,人又講義氣,我沒得意見。”這時,袁偉也開了口:“嗯,是的,這個無所謂,我也沒意見。”


  說實話,我很想做大哥,每一個曾經被踩在腳底過的人,都會有極度強烈的爬上最頂層的欲望。但是我並不覺得一定需要去爭個名分。而且,在現在這種情況之下,如果我坐上大哥這個位置的代價是需要去傷害一位兄弟感情的話。那麽,這個大哥我寧可不做。所以,袁偉還在說話的時候,我就已經走到武晟跟前,把他拉得站了起來,趕在險兒張開嘴準備說話之前,我搶先開了口。


  我說:“武晟講得對,兄弟就是兄弟,我們不是跑社會打流的,一定要分個大小。大哥的位置哪個坐都是一樣的。但是我剛回來不久,而且武晟、袁偉、小二爺的年紀都比我大,這個位置我肯定不坐!險兒,你先聽我說完。你真當我是兄弟就別再講見外的話,兄弟之間,我幫你是應該的。如果幫了你一次,就要當你的大哥,那我這種兄弟,你也沒什麽必要交。我建議,我們就按照年紀大小來排位,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你們哪個要是再講多話,我就不結拜了。”


  武晟的嘴唇動了動,卻並沒有說話。看起來,他的外表還是很平靜,但在他望著我的眼神裏麵,我卻分明察覺到多出了一份頗有意味的柔軟。


  這時,小二爺站了出來:“胡欽說得對,都別囉唆了,我們就按年齡排。再說就顯得假了,難道我們兄弟結拜排了座位之後,就不是兄弟了嗎?當哥哥的就會比弟弟高一等了嗎?不會的,還是一樣嘛,別說了。來來來,在菩薩麵前跪下開始吧。”


  武晟大哥,袁偉老二,小二爺老三,我老四,險兒老五,地兒最小。


  點好香蠟,找老人家借了個大瓷碗,把酒倒好,大家從左到右,按順序跪在了菩薩麵前。地兒抓住雞頭,把雞脖子亮了出來,拿著菜刀切了兩下,始終都不忍心下重手,切了好幾次,雞疼得“咯咯”直叫,卻還是沒有割破喉管。袁偉向來喜歡逞能,從地兒手裏搶過刀和雞的時候還氣勢洶洶,但東西真到了他的手上,他對著雞脖子上上下下比畫了半天,把雞都快嚇瘋了,卻還是沒有割下一刀。


  當時的我們,畢竟還年輕,少年人的心腸比起成年人來往往要更加柔軟。打架是有情緒在裏麵的,但無緣無故地殺生,都還是有些做不出來。所以一時之間,我們其他人並沒有上去幫忙。除了險兒。


  險兒一把推開袁偉,笑罵了句“沒卵用”之後,搶過刀對著雞脖子,麻利地橫向一扯,大公雞發出了一陣劇烈的掙紮,雞血猛地噴了出來,滴在了碗中的白酒裏麵。給雞放完血之後,就輪到我們自己了。


  第一個是武晟,他右手拿刀,伸出左手拇指,在指頭上比畫了幾下都沒割。實在是被我們的目光逼急了,這才一橫心,眯著眼睛劃開了一道小口子,趕緊把刀遞給袁偉,抓著指頭對著碗往死裏擠,才算是擠出了幾滴血。


  袁偉切了七八刀,皮都沒破,他居然還嫌刀不快,說要給小二爺先弄,小二爺同樣不行,又推給我,我又遞給了地兒,我們誰都沒有自殘的勇氣。結果又是險兒這個天生凶神。


  當險兒一臉得意看著我們幾人相互推搪的時候,他不聲不響地拿過刀,左手掌一包,將刀刃卷在掌心裏直接一拉,血從掌心兩邊同時流了出來。在我們的目瞪口呆中,他像沒事人一樣,把手伸向碗口邊,嘴裏還在笑嘻嘻對著武晟說道:“不痛,不痛,真不痛。武晟,生物課學了的,你那幾滴不叫血,你流的是淋巴液,老子這個才是血。”


  武晟臉上得意的笑容瞬間消失不見,麵色通紅,一言不發。


  我們不是傻逼,沒人上險兒的當。最後,還是靠聰明的小二爺才想出了一個辦法:後麵的幫前麵的一個切,最後一個險兒切。


  事實證明,再聰明的人也有愚蠢的時候!

  我、武晟、袁偉、小二爺都順利地切好,輪到地兒了,他還在不斷交代要險兒輕點輕點的時候,險兒已經麵帶微笑,無比溫柔地拉過了地兒的手,然後我們大家就聽到了一聲慘叫,當時怎麽樣我就不說了,反正直到現在,地兒左手掌心上都還有一道明顯的疤痕。


  接下來,學著電視上燒黃紙,說誓詞:“菩薩在上,我武晟,我袁偉,我小二爺,我胡欽,我險兒,我地兒今日在此結拜為兄弟,喝下血酒,榮辱與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一切搞定之後,我們還裝大方,給廟裏放了三十元的香油錢。臨走前,老人家對我們說:“你們幾個關係這麽好,要珍惜,別吵架別鬧意見。要互相幫助,今後一起讀博士,當大官。”我們滿口答應著走下了山。


  老人的那句話當時就是一陣耳旁風,我想,我們都沒有聽進去。但是近些年,不知為何,我卻會經常想起。


  隻是,現在想起來也隻剩下一絲苦笑了。


  走出廟門,每個人心中都有了一份微妙的變化,彼此之間的感覺更為親近。誰都不想回去,一起來到了後山的一個小坡上,望著漫天的星空,我們坐下聊了起來。我們談論著人生,談論著理想,談論著喜歡的女孩,但是卻沒有一個人主動提起向誌偉,我們每個人都有意無意地回避著這個人和這個人所代表的那份沉重。


  隻可惜,再多的話題終歸也有枯竭的時候,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就連最為善談的袁偉也變得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陷入到了各自的思緒裏麵,歡快的氣氛漸漸變成了一片詭異而尷尬的靜默。我幾次都忍不住想要開口,點破那個一直被回避的問題,但思考再三,卻又一次次地閉上了嘴。


  “險兒,你和向誌偉的事怎麽搞?”當小二爺的聲音突然響起的那一瞬間,我低著頭並沒有去看任何一個人的反應,但是我卻明顯感覺到無形當中,每個人都好像突然鬆下了一口氣,令人窒息的沉默頃刻消失不見,袁偉、地兒、武晟的聲音也接連傳到。


  “是啊,險兒,你怎麽想的?”


  “險兒,不管你想怎麽樣,我肯定鐵你。”


  “險哥,隻要你發句話。”


  我抬頭看向了險兒。


  這一整個白天裏,險兒都顯得有種莫名的亢奮。就像是一頭關在籠子裏餓了三天的猛虎,終於走出樊籠,聞見了空氣中的血腥味道。記得之前走出醫院大門的那刻,他甚至還突然抬起頭,對著天空發出了一聲嘶吼,吼聲急促尖銳,如同金鐵相擊,震懾人心。


  可此時此刻的黑暗中,坐在地上的他,卻完全沒有了平日那種刀鋒一般逼人的銳利感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黑影,看上去,居然出人意料地透出了幾分單薄可憐。麵對著我們的問話,險兒並沒有馬上回答。他環抱著自己曲起的雙腿,將腦袋深深地埋在兩腿中間,良久過後,他終於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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