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童年(2)
第3章
我的童年(2)
之後發生的一切在我的腦海裏是如此清晰,我至今也不曾有須臾忘卻:上課鈴響了,我仰麵朝天躺在地上,眼睛前麵好像迷蒙了一層濕濕的紅紗,把天空都染成了紅色,陽光卻還是那樣的耀眼,照的我有些發暈。鼻子上一陣陣奇怪的麻木感,有熱乎乎的液體從嘴角緩緩淌過,我舔了舔,帶著一股明顯的鐵鏽味,隱隱的還有點甜,我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血。
我的心裏很平靜,不恐懼,也不羞辱。無論是誰,像我這樣過了三年,也都會和我一樣,變得麻木,我甚至還感到有點輕鬆和愉快。
因為,漫長的一天,終於又過去了。
沒想到,我錯了。
當我和莫林一前一後走進教室的時候,老師還沒有來,同學們看到了同樣是傷痕累累,狼狽不堪的我們兩個之後,紛紛笑了起來。我已經被嘲笑慣了,我沒關係。但是高貴而強大的莫林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的待遇,他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於是,就在傳道授業的講台之上,就在滿堂不懷好意的嘲笑聲中,陷入暴怒的莫林回頭衝向我,一腿踢在了我的襠部。幾乎是同一瞬間,我倒在了地麵,扭曲的就像是一隻被扔進了滾油鍋裏的蝦子,麵部朝下,任憑粗糙的水泥地板摩擦著我的臉龐。
莫林蹲了下來,抓著我的頭發,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了一句話:“小雜種,放學了,老子在校門口再好生伺候你!”那一刻,莫林臉上的表情讓我完全相信他會殺了我,多年以來積攢下的對於這個人的恐懼,甚至掩蓋了肉體上的痛苦,我緩緩從地上爬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莫林走向座位的背影,腦海裏隻有一片空白。
然後,我的後背被人狠狠攘了一下,扭頭看去,原來是進來上課的老師,耳邊傳來了老師的訓斥和吼叫,與老師對視了兩秒之後,我猛地一把推開他,在背後憤怒的大喊聲中,轉身跑出了校門……
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最初的麻木過後,恐懼無法克製地占據了我的大腦。莫林那個誰都惹不起的黑社會哥哥晚上一定會帶著他在校門口等我,就算今天我跑掉了,明天呢?後天呢?告訴父母嗎?父母保得了我一天,保不了一輩子。老師?除了像以前一樣,雙方都各自批評一下,還能怎樣?年少的我已經再也想不到,自己還有哪條路能夠走了,那一天,我甚至想到了死。
我當然沒有真的去死。
但那個下午,我也確實是死了。隻不過,死去的不是我的肉體,而是我的過去,以及過去的我。
當時我還太年輕,我真的已經不堪重荷,瀕臨崩潰。如果說,我心中的恐慌、憤怒、絕望等等負麵情緒就像是一桶即將達到爆炸臨界點的炸藥桶,那麽讓我獲得新生的那個地方,就是一根將我徹底點燃的導火線。而我之所以能夠來到那裏,並不是我自己的意誌,我隻是行屍走肉般地往前走,然後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地方。這一切,都是完全無意識的,直到現在,我都還是隻能理解為命運的指引。
大家應該記得,在九十年代中期,還沒有現在這樣遍地的網吧、酒吧和KTV的時候,年輕人的業餘活動主要三個地方,三個被學校和家長們堅決抵製的,統稱為“兩室一廳”的地方:台球室,電子遊戲室,錄像廳。諷刺的是,不管老師們怎麽抵製,往往兩室一廳最多的地方就是學校附近。
那天,我渾渾噩噩地走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個車站,車站兩旁的街道上到處都是小飯館和錄像廳,我鬼使神差地拿出一元錢,走進了其中一家錄像廳。然後,花兩個小時看完了一部香港電影。看完之後,我很冷靜地返回學校,騎上自行車回了家,從擺在客廳茶幾上的綠色塑料水果盤裏,拿走了那把半尺來長的水果刀。
接著,我回到了學校對麵的一家小賣部裏,並且花了三塊錢買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包煙,我到現在仍然無比清晰地記得,那包煙的牌子叫做“君健”。
在我抽到第八根煙,抽得滿嘴又苦又澀的時候,放學鈴聲終於響了。
學生們紛紛推著自行車從學校出來,我看到莫林的哥哥和幾個梳著當時流行的郭富城式中分頭的小混混站在學校的門口。過了不久,校門口的人潮中出現了我班上同學的身影,莫林也在裏麵,一邊對他哥哥打招呼,一邊在人群裏左右張望,我知道他們在找我。
把最後一口煙深深吸進了肺裏,在微微的眩暈中,我走了過去。當手中的刀捅進莫林哥哥肚子的那一刻,他們還在聊天,我好像聽見他們在討論著一個叫做“葉子楣”的女孩……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我的印象已經模糊,深刻記住的隻有耳邊響起的無數尖叫聲和一心隻想要殺了他們兄弟倆的衝動,以及那部電影。
對了,那部電影叫做《古惑仔之人在江湖》。
莫林命大居然隻受了輕傷,他哥哥莫之亮脾髒破裂,幾經搶救,挽回了一條命。我父親走了無數的關係,賠了五萬塊錢,再加上我年紀小,終歸沒有受到牢獄之災,也得以繼續學業。
其實,事發之後我還是很害怕的,在派出所裏麵,不管家長和警察怎麽安慰,我卻始終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嚇得我母親也陪著淚流不已。
我以為上學後,莫林還會來報複。但是一個月之後,我回到學校才發現,這個世界居然會是如此的奇妙。莫林的眼睛根本就不敢看我,有我在的地方,他一定是站得遠遠的。而以前欺負過我的人,現在見到我都是唯唯諾諾,一旦眼睛對視,馬上就會移開自己的眼神。那些原本就老實的同學剛開始更是連話都不敢和我多說。
曾經,在我或者其他弱小同學被欺負的時候,笑得最大聲的那幾個美女同學,望著我的眼神裏再也沒有了以前那種明顯的鄙視和不耐煩,而是霧蒙蒙的好像多了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下課去廁所的時候,其他年級和班級的那些老大們居然會主動上前給我敬煙。要知道,初中的廁所,抽煙是隻有高高在上的大哥們才能享有的權力,而可以自己不帶煙卻抽煙的則隻有大哥中的大哥。慢慢的,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全市很多個學校裏麵,都開始有人打著我的旗號,以認識我為榮。甚至,從來沒有收過情書的我,也陸續收到了好幾封情書。
我的世界發生了滄海桑田的轉變,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他們都怕我。
我並沒有像莫林那樣欺負老實的同學,因為陳浩南不做這樣的事。我也沒有跟著街上那些點名找我,要我跟他混的所謂老大,因為B哥的樣子不像他們那樣猥瑣。起碼B哥沒有留著長發,時時刻刻叼著香煙裝逼,卻敲詐中學生的錢。
但是,我確實變了,徹底地變了。
以往的我被人欺負卻不敢反抗,可現在隻要有人挑戰了我的權威,我會馬上毫不猶豫地反擊。以往誰都能夠和我放肆地開著惡意或者惡毒的玩笑,而現在沒有人可以在我麵前半分的輕佻。我還是我,隻是,心裏的某些東西已經徹底地失去了。
我看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深沉,一天比一天更冷酷,也一天比一天更狡詐,我甚至也不再尊重權威,因為權威沒有在我需要保護的時候保護我。我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變壞了,但是我不後悔,我甚至越來越喜歡這種感覺。原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是真的。
揚眉吐氣的初三轉眼過去,一九九七年,我考上了高中。
越發老邁的外婆孤身一人希望我可以回去陪他,已經察覺到我的變化的父母也害怕我留在市裏會越變越壞。於是,他們把我送回了闊別數年的九鎮讀高中。
所有人都是一番好心,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這片生我養我的故土,這個我熱愛終生的地方,我卻正式踏上了與父輩相左的那條路,也認識了那幾個日後同樣聲名顯赫,生死與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