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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遙】


  我是一個棄兒。記得那天爹說,他不是不願養我這個孩子,可是如果把我留下,那幾個弟弟妹妹就全都要餓死了。爹說,家裡的東西吃也吃盡了,當也當盡了,可就算是這樣也不夠全家人糊口。爹說,現在世道不太平,眼看就要鬧兵災,這要真的打起仗來,說不定全家都得在這城牆根兒下餓死。爹說,能跑一個算一個,能活一個是一個,咱們爺兒倆就是這個家裡的兩條根,只要能留一條下來,就是老天開眼了。爹說,現在做什麼都不願雇長工,做短工又常常拿不到工錢,每次都讓你娘帶著一大堆弟弟妹妹挨餓,爹說,他是條漢子,是個爺們兒,是個男人,可就是識字不多,沒本事,養活不了一家人。爹說,他最對不起的就是我,他說,以後要是當了兵,等拿到第一個月的月錢就把我尋回來,好好給我買著吃一頓肉。最後,爹拿出一個用碎布頭包好的小包塞到我的手裡,爹說,這是家裡最後一吊錢了,他說,這些錢要是用完了的話,如果實在沒辦法,那就找個願意收養你的人跟著他姓吧。


  即使在最後送我出門的時候爹的臉上依然是那種宛如烏雲籠罩的黑氣沉沉,他是個很要強的人,就算在上次做工的那個大戶里被那個小少爺不小心把滾燙的水灑到臉上,他都不吭一聲的只用涼水擦了擦,即使每次在昏暗的油燈下娘和我小心翼翼的觸摸著他在戰場上留下的滿布全身的傷疤,他也只是憨直的笑笑,說,剛被刀子砍到的時候還有感覺,可後來就忘了。雖然要把我這個家裡最大的男孩子送出門,可他同樣不會為此掉一滴淚。


  娘總是哭哭啼啼的。她留在我記憶中的每一個身影都會偷偷地抹著淚,爹因為拿不到工錢上門去理論時被那個大戶家裡養的管家帶著打手打了一頓的時候,因為去扛沙包而累的扭到腰爬不起來的時候,被那些凶神惡煞般的的衙役抓去替補兵役的時候,家裡的米瓮中只有小半碗碎米的時候,一直穿著我穿久的衣服心裡卻爭強好勝的跟那些嘲笑他的孩子打架的時候,念私塾要給先生的學費還差一大部分的時候,妹妹總是眼巴巴的望著對面那個攤鋪上一塊小小的花布然後眼巴巴的看著她的時候,逢年過節帶著我們上街看到那些玲琅滿目的吃食卻只能眼饞拚命流口水的時候。可在我的印象中娘只有一次在我們面前掉過眼淚,那是一個彷彿昨曰一般無二的上午穿著殘破的士兵服,傷口依然在往外滲血的爹爹推開房門一步一步走進來的時候,那是娘唯一一次在我們面前掉眼淚,也是她唯一一次哭的那麼傷心的時候。我不明白的轉著眼睛,為什麼爹都已經回來了,娘還會哭的那麼傷心,可看到明明身上還帶著傷筋疲力盡的他還像是討好般的臉上掛著一絲憨笑陪在不停抹淚的娘的身邊時,我又好像明白了什麼。


  到以前瞎婆婆就總會給我們這幫似乎永遠都長不大的孩子講,高盧是個多災多難的國家,誰如果一直留在這裡總有一天會大禍臨頭。我不相信,那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留在這裡,像草珠兒,她的家就在我家的后一排,我們是從小一起玩大的夥伴。


  在看到那些孩子都聽的如痴如醉,只有我躲在一旁不停冷笑時,瞎婆婆就用那根整天不離手的榆木做成的拐杖輕輕的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趁著我疼的還沒緩過勁兒的時候把我拉到一邊偷偷告訴我說,在太陽升起的地方有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國家,那裡的東西要比現在在高盧看到的要好十萬倍,沒有人能說的清楚那裡有多少吃食,也沒有人能說清楚那裡究竟有多麼繁華,她還說,如果以後你能到那個地方去的話,順便去幫她看看她的家鄉,那個宛如世外桃源的小村子.……

  可是我大概再也不會到大周去了,那裡的繁華喧鬧,那個世外桃源的小村子,彷彿全都在瞬間離我而去。我就要走了,就像一片過早的,不慎飄到河裡的樹葉在微微顫動的紋波中蕩漾,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最終會飄向何方。或許我的命早已被那個老天爺註定了吧,記得給我接生的鄰家的大嬸說過,一等我呱呱墜地,爹的眉頭就不知為何的皺了起來,就連大胖小子這個對高盧每一個家庭來說都是萬分高興的喜事對他似乎也失去了吸引力。爹說,這個娃哭聲太大,傳的太遠,不是好事。另一個過來幫忙的接生婆早已在旁邊合不攏嘴了,她說,哭聲亮,那說明娃的命好,奶足,好活,以後啊,準保會長成個大俊小夥子,你就等著十里八鄉的媒婆上門來給你提親吧。爹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也不知道想起什麼。躺在床上的娘虛弱的喘了口氣說,給娃取個名字吧。爹猶豫的看了看我,又搖了搖頭,最後還是別過頭閉上了眼睛說,那就叫遙吧,遙遠的遙。那個懂得些字的接生婆愣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的看著臉色一直不太好看的爹,說,這個名字不太好吧。爹卻說,這裡本來就是塊是非之地,離這裡遠些,安全。那個接生婆說,那時,爹的聲音很嘶啞,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遙,這就是我的名字,一個註定要漂泊遠方的孩子的名字。娘一直都很疼我,每次有好吃的,總會給我偷偷留下一小塊,她雖然不懂爹那天包在緊皺著的眉頭裡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但她卻總是害怕我真的會在某一天被送走,再也不能留在她身邊。雖然因為戰爭的關係有許多難以維持的人家都把孩子送給王都里那些沒有子嗣的大戶當繼子,但無論如何她怎麼精打細算的支撐著這個風雨飄渺的家庭,她心裡也明白,該來的還是要來。


  在離開的前一晚,她把我緊緊摟在懷裡,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在黑暗中輕輕的抽泣,爹也在不住的翻身,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他只是不想讓我知道他還沒睡罷了,也許他只是害怕自己還清醒著,害怕自己因為一時心軟而將我再次留下,亦或者他只是在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會在如此清醒的時候要做如此糊塗的決定。


  一滴溫濕的液體落到了我的臉上,順著我的臉緩緩地落入我的唇間,舔舔,是苦澀的鹹味。我從來都是一個倔強的孩子,從來都會不服輸的不讓自己掉下哪怕一滴眼淚,可在那時候,我多麼巴望自己能流下一滴淚,我能感到自己眼眶的腫脹,我能感到鼻子里酸疼的厲害,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要掉眼淚,或許,我已經不會流淚了吧,亦或許,我僅僅不知為誰流淚。


  娘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她像是害怕再也見不到我似的把我的臉摸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要把我刻成模子放在心裡。爹的翻身也停了下來,我能聽到那顆年輕而又結實的心臟在如擂鼓般撞擊著那個布滿傷痕的胸膛,我忽然有種錯覺,爹也哭了,他僅僅是不想讓我看見他的樣子,看到他屬於一個男人的自尊與驕傲被淚水粉碎的樣子,儘管天上根本沒有一絲月光,儘管屋子裡黑的不見五指。


  但我還是看到了那在微微顫抖的被子,還有那彷彿竭力想要抑制的粗重的呼吸聲。爹真的在哭?我愣住了,像那個方向伸過去的手似乎碰觸到了什麼東西,那種彷彿碰到一塊鐵那般的觸感便在下一刻消失了,彷彿爹從來沒有在那裡躺過似的,只有指尖的那一絲的溫暖包裹著漸漸冷掉的虛無。


  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從門口走了出去,「我去解個手,」隨著門外湧入的風傳進來的話依然如往曰般的平和,只有那稍稍發哽的語調似乎跟平時不太一樣。爹就是這樣一個人,從來都不會在別人面前暴露出自己一絲一毫的軟弱,哪怕是已經被他深深藏在心裡的,哪怕是在娘和我面前。幾個弟弟和妹妹小聲的爬起來,紛紛圍在我的身邊。


  「哥哥,你真的要走嗎?」最小的妹妹梨花揉著眼睛,怯生生的擠到面前靠著我,就好像她每天做的那樣。我點了點頭,把她抱在我的懷裡,她很輕很輕,她還只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因為食物不夠所以看上去總給人一種弱不經風的感覺,即使現在被我抱在懷裡依然像是緊緊抱著一團棉花那般沒什麼分量,她很小很小,小的總能藏在其他人後面,小的總會被人忽略,而她又很文靜,在幾個弟弟妹妹中只有她喜歡一個人靜靜的躲在一旁看書,寫字,不像幾個弟弟淘氣的厲害,每次都恨不得把天上的的月亮摘下來瞧瞧看看。她出生在一個梨花飄落的季節,隨著那最後一縷的香風吹過,枝頭上開的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花落滿了庭院,她也在那片寧靜安詳的氣氛中降生了,似乎是天姓使然,她從來都很少開口說話,除了娘,幾個孩子里和他說哈最多的就是我。


  她用纖細的手腕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另一手卻像是在尋找什麼般的在身上摸索著,直到掏出一顆光滑圓圓的螢石,微弱的熒光彷彿隨時都會被黑暗折斷那般脆弱,可又偏偏讓人不禁心生憐憫,青色的螢石宛如一隻小小的螢火蟲在撲扇著翅膀,又彷彿是一顆在孕育著什麼精靈的魔法石。或許與那顆綻放出幽幽光芒的石頭相比她更加脆弱吧。記得在我到不遠處的山丘上砍鐮的時候,她總是用那種彷彿會將人融化的目光盯著我,即使不用回頭,我也知道她的眼神中一定充滿了擔憂。她總是害怕我會用那把沉重的柴刀割傷手,她總是擔心我們每一個人受到傷害,但她去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直到有一天,我把這顆偶然在河底發現的螢石打磨的可以看到那絲光亮的時候,才用一根紅線穿著系在她纖細的手腕上,記得那天剛好是梨花開放的季節,她穿著一件大的幾乎可以將她全身都遮住的衣服,蒼白的皓腕上系著那顆閃閃發亮的螢石,彷彿連消瘦的臉上也有了淡淡的紅暈。那大概是她收到的第一件禮物,或許那是一件可以稱得上是禮物的禮物,在漢人的習俗中每一次的生曰都會得到全家人的禮物,全家人的祝福,但在高盧,她為一件別人根本看不上眼的禮物就會變得高興,就會變得幸福。


  我重新給她系在手腕上,並在那根斷裂的地方小心的打了一個結,這樣就不會更早的斷裂,被兩個繩結固定在中間的螢石會代替我,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你什麼時候回來,」即使看不清他的臉,我也知道,那個只小我一歲的弟弟臉上一定是一副懶洋洋的表情,是應該說他和我關係本來就不好呢,還是應該說他一直都對我不服氣。他根本看不慣我每天砍柴回來背著一捆沉甸甸的木柴的樣子,他什麼事都要爭強好勝,即使比我小卻還想要學我的樣子去砍柴。第一次握著柴刀時候就把手弄傷了,看著娘心疼的給他用燒酒消毒的樣子,其他的弟弟妹妹都掉下了眼淚,只有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把嘴撅起,像是根本不當回事似的不屑的看著正從搗葯碾子里倒出來的那些粉末,裝出很大人的模樣說:「我不用這種東西,直接那塊布子給包上就行了。」


  記得當時我聽的直笑,這傢伙做什麼事都喜歡別出心裁,就算是用燒酒消過毒,如果不上藥的話傷口還是會潰爛的,娘輕輕拍了他一下腦袋,像是很不高興的樣子:「要是不上藥的話今天就不要吃飯!」弟弟不服氣的還想說什麼,被爹回頭瞪了一眼之後再也不敢多說什麼,乖乖的讓我把葯給倒上。剛才還犟著腦袋不肯低頭的他立刻開始哇哇大叫,彷彿我是在割他的肉那般疼,就連娘都在一旁不住的埋怨我,只有爹爹看出了他的鬼心思,一巴掌蓋在他的屁股上,瞪起了眼睛:「叫你不聽話!讓你不要拿柴刀你偏要跟著去,你要是再鬼叫,我罰你一天都不許進這個家門!」


  弟弟從小就被爹爹打慣了,根本不把爹的威脅當回事,反正每次總有娘護著他,他再怎麼淘氣都不會被重罰。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他便一直把我記在心裡,恨不得讓我變成弟弟他當哥哥才高興。平時他都根本不會和我說話的,但是現在他卻直直的瞪著我,彷彿我不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他就不會放我走一樣,我好脾氣的笑了笑,這傢伙,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這麼理直氣壯,就連一句服軟的話都不會說。


  「大概要走很久,不過我一定會回來,」已經知道該用怎樣的謊言應付這些還沒長大的孩子的我努力讓臉上的笑容不顯得太僵硬,更令我詫異的是,他的語氣中竟然會藏著一絲絲的關懷,我又忍不住笑了,這個小傢伙平時不就是等我離開好讓他變成那一群弟弟妹妹的頭兒,然後呼風喚雨的做他的孩子王么,現在怎麼會突然想起關心我了?

  「這包東西給你,」他把一包一直都藏在他身後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塞到我的手裡,然後像他來時候的那樣大搖大擺的跳下了炕,即使他那麼用力的把門打開,讓那扇殘破的門開合之間的聲音變得更響,我也依然能分辨出他的壓抑著的哭泣。


  果然,他還只是一個小孩子吧。我輕輕的抹去那些靠在我懷裡的弟弟妹妹的眼淚,用很輕的聲音對他們說,我要到一個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方去,我要去一個全世界最繁華的地方,那裡的漢人多的數不勝數,他們會做出各種珍饈美味,就連天上的星星都不會比不過,以後一定要給他們帶回來。


  可我發現漸漸的他們的注意力已經不再我身上了,我突然聞到什麼東西的香味,雖然並不算太餓,可是那種香味太過誘人,連我都有些把持不住,我看到弟弟妹妹的目光都落在我的手裡,彷彿我的手中有什麼好吃的東西讓他們看的目不轉睛。


  這時我才發現他們眼饞的盯著一個油包,那是弟弟剛才塞進我手裡的,打開一看,原來是兩個雞蛋餅。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雞蛋的味道,我似乎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嘗過,可看到弟弟妹妹已經忍不住伸出的手我又硬生生的停住了。


  「別動!」娘把他們的手一起拍開,「那是虎兒給你們大哥路上吃的,你們怎麼還是這麼不懂事.……」我再也忍不住的把雞蛋餅推到娘的的手中,幾步竄到了門口大口大口的吸著冰冷的空氣,我不敢留在他們面前,我不敢讓娘看到我傷心的樣子,我害怕我會想要留下,我竭力想要讓鼻子不再發酸,我竭力想要把眼眶中的淚水止住,但我卻怎麼都不能讓我的心平靜下來。


  不知什麼,爹那魁梧碩壯的身軀站在了我身後,像是欲言又止一般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擦了擦眼睛問:「什麼時候走?」


  「.……今夜……」我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回答,然後再也不顧娘在背後絕望的哭泣聲,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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