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可怖
春風拂人,也拂過了遼西的遼王府。
遼王府主院之中,一個身著淡紫常服的少婦,正坐在軒窗半開的屋子之中,在晃動的燭火之中,搖著搖籃中熟睡的四歲孩童,口中哼著安眠的小曲,眸色中卻帶著幾分獨守空閨的淒冷。
“小姐,王爺又和念春坊那妖媚子在北院兒待了整整兩天。”
“秋露,你去看看冬雪有沒有把小世子的銀羹送來。”
“小姐!”
“我的話你也不聽了?”
“奴婢這就去。”
秋露離開了,葉夢岑才吸了吸鼻頭,忍著心中的酸痛,看著搖籃中熟睡的兒子,玉手輕撫上小世子的麵頰,自言自語道,“束兒,母妃以後就隻有你了。你父王愛上了別人。嗬……妄我還以為他當真是我的良人,以為真能如他所言,我們可以一家人,一輩子……”
秋露口中的妖媚子,是念春坊的花魁虞姬。兩年前在遼王府上,跳了一支舞,而後,便勾走了曹則軒的心。那虞姬長得並不是傾國傾城,反而是應該說是破了相的女人,可是那虞姬的媚骨子和自信,她卻是學不來的。就算麵容殘破,那虞姬也能讓這邊城所有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一開始,葉夢岑不當回事兒,可是後來,曹則軒和那虞姬在北院總是沒日沒夜地呆著,葉夢岑才慌了。
葉夢岑也想怨曹則軒冷落她,可是,曹則軒卻沒對她始亂終棄。對她們母子,還是體貼備至,隻是,每次聽到那虞姬來了府上,便會毫不猶豫地拋下她們母子,到那女人候著的地方去。
同是夜幕下的遼王府北院,卻燈火全熄,隻在院口守著一男一女。
北院主屋之中的暗室之下,一張方桌前,坐著一個身著紫衣的男人,那本是溫玉般的麵容,在時光的洗禮中,變得剛毅果斷。歲月和征戰,在這個男人麵上,留下了堅毅的痕跡,溫玉眸中的良善,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欲念和殺伐果斷。
這個男人,正是遼王府主院中那個淒淒婦人念得怨不得的男人,遼王曹則軒。
曹則軒的對座,坐著一個一身素衣的女子,左額角那分明的殘刀裸肉的印記,在暗室昏暗的燭火照耀下,顯得異常駭人。一張隻能算是五官端正的麵容,卻在那雙異常明亮,仿若桃花綻放的眸子的映襯下,讓人一撞見就挪不開眼。
明明是一席素衣,卻讓人看著像是紅花那般燦爛,隻是那眼底的恨意,從曹則軒第一次見,就從未散去,反而,越來越濃。
他和這個女人單獨相處,卻不是為了男女之事。兩年前,她設計進入遼王府,一曲驚詫世人的佳人舞,贏得了和自己交易的籌碼。
一個人,一個女人心胸,一點不比自己小。
兩日的僵持,虞姬終於開了口,“遼王考慮得如何?”
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曹則軒和這個念春坊的虞姬,當真在這暗室中對立而坐坐了兩日。
方桌之上放著的厚厚的宣紙,曹則軒看了不下十遍。可是,對於她提出的條件,曹則軒卻不敢輕易下決定。
五年蟄伏,曹則軒自然不會一輩子安守遼西,如今邊關穩定,可玄都卻勢力不均。
五年前,絕息樓被滅,江湖大亂。曹子衿耗費一年的時間,將江湖事宜處理完畢。那時,父皇重病拖在宮中,自己的母妃也在宮中不得安穩。太子曹則燁密旨監國,可是那旨意,是真是假,隻有他自己知道。楚王曹子衿回玄都後,接任兵部尚書一職。
兩年之間,曹子衿掌握朝廷大半權利,曹則燁雖名義上有權,實際卻被楚王曹子衿逐漸架空權利。如今,曹則燁手中可用的兵權,隻有京禁衛,除開邊關的沈家軍和蒙北軍,其餘魏國半數兵權,悉數在曹子衿手中。
隱忍十多年的曹子衿,終於在這五年之中,逐漸顯露出自己的野心。當初,他幫自己完整地獲得沈家軍,無非就是想和自己聯盟,一同對付曹則燁。
如今曹則燁逐漸權利散去,朝廷之中,曹子衿隻手遮天。父皇雖還在皇宮之中,可是,也隻是苟延殘喘。
曹則軒可不保證,曹子衿會不會在不經意之間,就讓父皇崩死宮中,而後,撤掉曹則燁,自己為皇。倘若真是如此,自己又怎麽可能安守一隅?與其被動,不如主動,但目前的形勢,卻比自己預計的來的急。
“遼王,時不待我。我已決定要前往玄都,若你想成大事,三日內,給我一個答複。如若給不起,這裏的一切,麻煩你燒了。我不保證日後,這些東西會不會給你帶來滅門之災。”
對於曹則軒的猶豫,虞姬已經失去了耐心。當初找到他,一是機緣巧合,二是為了葉夢岑。倘若他沒這個膽量,虞姬也不想再浪費時間,她的命,等不起。
見虞姬離開,消失在暗室之中,曹則軒也未挽留。
一個女人而已,給曹則軒的威脅感,已比肩遠在玄都的曹子衿。這樣一個擁有神秘情報組織的女人,不能為己所用,就隻能除之而後快,可這個女人背後偏偏藏著一眾讓曹則軒忌憚的勢力。這樣一個女人去了玄都,曹則軒不確定,是不是能再如約合作。
看著桌上的這些計劃,曹則軒不禁失笑,在這世上,得罪誰都不能得罪女人,一個瘋了的女人,簡直可怕,恐怖!
守在北院口的一男一女見虞姬出來,連忙上前,女子將手中抱著的鬥篷嫻熟地係在虞姬脖項,戴好鬥篷大帽子後,跟著虞姬,嫻熟地穿過遼王府北院,從遼王府後門,坐上備好的灰色簡馬車,由跟著的男子駕車離開遼王府。
馬車之中,那一直跟著虞姬的素衣女子見虞姬麵色半點沒有喜色,不禁問道,“姑娘,遼王還在猶豫?”
虞姬疲憊地微盍雙眸,感受著馬車的晃悠,有氣無力道,“嗯。”
過了半晌兒,虞姬又道,“阿華準備得如何?”
“阿華半個月前到了玄都,已經照您的吩咐,和諾記的人做好了準備,隻等著您回玄都。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阿華在路過湖州的時候,被祁水山莊的少主撞見。然後……鳳少主跟著阿華到了玄都。”
聽得女子那話,虞姬緩緩睜開了眸子,目光落在漆黑的馬車內某一角落。
鳳厘……五年不見了。
“阿辛,這次我回玄都,沒想著活著離開,你要是不想去,可以和阿棕留在邊城,好好生活。”
那叫阿辛的女子聽得虞姬這麽說,當即麵色一急,不顧馬車的晃悠,連忙跪倒在地,帶著堅定的哭嗓道,“姑娘,阿華帶著我們找到您的時候,我們就發誓生死追隨您!您也說了,樓主的仇,您會帶著我們去報。如今,您讓阿辛和阿棕留在邊城,算什麽?讓您一個人隻身犯險,我們就是死了,也無顏麵見樓主!”
看著麵前這不過才十七歲的阿辛,想著車外駕車的阿棕,虞姬隻不忍地挪開眸光,倔強地含著眼中的淚。
五年前,絕息樓被滅之前,為了保存絕息樓最大的實力,阮傾心讓阿棕等人,將絕息樓收養的大部分孤兒和殺手從東山秘道轉移,經由芙蓉城,離開青鸞山。五年前,自己流落到念春坊,遇到故人,才九死一生。
阮傾心的死,曹子衿的背叛,被捕殺的絕息樓人的仇,自己慘遭毀容嗜骨的痛,虞姬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在芙蓉城修養兩年,才將那殘軀修養好。曾經,在這裏用了一年多的麵容,也不複存在。可是自己背負的擔子,卻變得那麽重。左額角的殘刀印記,是特意留下的。
“姑娘,到了。”
阿棕的喚,將虞姬從回憶中抽離出來,輕吸鼻頭,抹去眼眶處的紅,戴上鬥篷帽,扶起阿辛,虞姬才在阿棕挽簾之際,下了馬車。
看著後下車的阿辛麵上的淚痕,阿棕不由得關切低聲問道,“阿辛,你怎麽了?”
“沒事。阿棕,我陪姑娘進去,你早些歇息。”
阿辛說罷,便垂首跟上走到念春坊後門出輕叩門環的虞姬。
“扣扣扣……”
三聲之後,後門輕開,夜裏守夜的祥子開門見著是虞姬,麵有驚詫道,“姑娘,您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鬥篷下的嘴角微扯,在阿辛上前扶著自己後,虞姬給了阿辛一個眼色,便先行了一步。
收到虞姬的眼神示意,阿辛會意,對祥子道,“姑娘回來,不用和媽媽說,明日,姑娘會自己去尋媽媽。”說罷塞給祥子半兩銀子,阿辛便跟上前頭繞開前堂熱鬧的虞姬,從後院兒上了屋子。
剛到屋口,見著屋中微亮的燭光,虞姬腳步一頓,在阿辛上來時,微側身道,“阿辛,今夜你去好生歇息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撞上虞姬那不可置疑的眸光,阿辛隻懦懦答了“是”,便轉身離開二層。
這念春坊,在兩年前,按照虞姬的意思,大改了一番。她的屋子,特地留在了遠離前堂的最角落,一般人,也是不允許進來的,所以待阿辛離開後,這裏也就沒得再多的閑人。由此,虞姬才放心地推門而入。
輕頜屋門,將鬥篷取下,搭在屋口屏風上後,繞到內裏微弱的燭光前坐著的男人麵前坐下,神色無波瀾地取了杯子給自己倒上一杯清水,見那男人杯中空空,順手提壺續上一杯。
男人不說話,虞姬也不開口,隻低頭微泯杯中清水。
不知是因為虞姬坐下,還是那男人使了功力,屋內的燭火漸漸明亮起來,那隱於燭火陰影中的男人的輪廓,漸漸清明。
一席黑衣側座圓桌前,寬廣的額頭下的一雙明眸虛無地落在某處,堅挺的鼻翼下的薄唇微泯,良久之後,才突出一句帶著幾分挽留的話,“真的要去麽?”
五年裏,在虞姬耳畔想起最熟悉的聲音,如果不是他,虞姬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活一次。麵對他,千言萬語匯集喉頭,虞姬最後都隻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