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不是你的臉
仲秋的晨曦,總帶著點點雨露,輕輕地,從林梢之上,輕輕滑落,嘀嗒落在兩丈之下的嫩草枯葉之上,合著嫩草的雨露,沿著葉脈,溜溜地滑下,聚成完美的一滴水,輕輕地,幾近無聲地懸著,隻待一陣清涼的晨風,帶著林子盡頭的肚白吹來,將白日的純淨融入那滴充滿光澤的水,而後輕輕地,悄無聲息地,從葉尖滴落,掉在土壤之上,浸入土壤之內,和其餘千千萬萬如它的清晨雨露那般,潤澤這一片茂密的林子。
“嗒!”
一滴清涼的雨露,從樹尖滑下,本是該自由落體,從生來之地直接到自己該往之地,卻是不料,被樹下出現的生物,生生截斷了那一條大道。
“嗒!”
一分為幾,毫無征兆地破碎開,貼附在那人輪廓分明的五官之上,搖搖欲墜之下,說著那輪廓的斜麵,溜溜地滑下。
感覺到麵上的冰涼,聚力大半晌,曹子衿才睜開了眼,迎著穿過林中間隙射入眼眸的強光,極其不適應地又閉上了眼。
這是哪兒?
閉目,回想。
昨日西秦九女圍攻,救了遲幼欽,然後……
遲幼欽!
思及於此,曹子衿趕忙睜開雙眼,幾欲起身尋找遲幼欽,卻是身子還未抬起,就被狠狠壓回去。
“噗!”
好重!
好半晌緩過了死,曹子衿才頷首看向胸前趴著的人兒。
有點兒汙漬的秀容之上,布著幾滴露水,晶瑩剔透,迎著上頭的白日樹蔭,忽明忽暗,安安靜靜地閉著雙眸,睫毛輕顫,卻是沒有醒的意思。
再挪眼那一身被泥濘沾染的白衣,一塊黃,一塊烏,蹲在這滿是濕氣的地上,竟還能睡得這麽安穩,真是……
無言以對!
看著看著,收回眸光,突然撞上那雙被雨露清洗過,難得明亮的眸子,愣愣竟不知該當如何。
遲幼欽一醒來,就撞見曹子衿正垂眼盯著自己的 下身,一夜安詳的睡眠,已將昨夜的慌亂消散。
兩人就這麽,一個人抬眸,一個人垂簾,一個人跪趴,一個人平躺,對視著。那麽近的距離,卻是沒從對方的眸中看到一絲多餘的感情。純粹地不像看一個人,而是,某東西。
空氣凝固大半晌,遲幼欽終於是感覺到了雙腿傳來的陣陣酥麻和濕冷,離開曹子衿的胸口,朝著後頭挪了兩步,攤直雙腿。刻意避開曹子衿投來的目光,默默地捶了許久,才開口說,“你醒了。”
“……”醞釀了這麽久,結果就這三個字?這女人真是!
“咳!”
“喂!你沒事吧!啊!”
“噗!”一聲悶哼,看向突然撲過來趴在胸前的女人,曹子衿真是要沒耐心了!
這個女人!
“對不起!我不故意的,你沒事吧?”
“起……”
“噢!好!”
待遲幼欽滿是狼狽地爬起身,終於穩了身子,曹子衿才又再次聚力,虛弱地對遲幼欽說道,“扶我起來!”
“噢!”
“噅噅~”
待遲幼欽費力將曹子衿半駝起來,一直在不遠處的棗紅馬已悠悠走到曹子衿身旁。
“休盧!”
“噅噅~”
休盧上前兩步,貼到曹子衿身旁,任由曹子衿脫離軟軟無力的遲幼欽,趴在自己身側,鼻腔吐著熱氣。
待回了三分功,曹子衿才退後兩步,緊握馬鞍,踢腳踏蹬,翻身上馬。待穩穩坐定,挪出身前的位置,才看向左側馬下很是懂事地收了包袱站在的人兒。盯著雙手緊抱包袱,唯唯諾諾站著的遲幼欽,真是不懂,她怎麽會這麽一副委屈的模樣,自己很凶麽?
“上來!”
說的是這兩個字,曹子衿卻沒像之前那樣伸出手。
等了半晌,沒見著曹子衿伸手,糾結好半晌,遲幼欽才結結巴巴說道,“額……你身子剛好,兩個人騎一匹馬,蠻擠的。要不……我給你牽馬吧!等你恢複……恢複好了,我……我再上去?”
“……”
“你……你別這麽看著我,我……我以前有的路,肯定不比你騎馬走……走的路少,真的!”
“……”
都這麽解釋了,曹子衿依舊一副冷冷的模樣居高臨下看著自己,那表情,好像看小醜一樣。可是,遲幼欽是真的不會挑戰這麽高難度的動作,坐自行車她都從來不側身座的!曹子衿留的位置,腿完全跨不過去,本來一起坐心裏就有點兒尷尬,還要側著,這麽曖昧啊動作……
不要!
堅決不要!
“呀!”
走神之間,被上頭突然甩下來的馬韁一打,遲幼欽果斷收回思緒,默默地將包袱係在馬鞍旁側,拎著馬韁,現在棗紅馬身旁,低聲說道,“休盧,你主子好高冷!你配合我一點兒!”
“噅~”
得到回應,滿意一笑,遲幼欽便牽著馬韁,與馬頭並行。身後的朝陽已扶著雲梯上到半空,投來的陽光,暖暖的,將這兩人一馬,二黑一白的身影,與一旁瀟瀟的樹蔭忽合忽離,長長長到未知前路。
秋陽當空,遲幼欽擇了個樹蔭密處,將曹子衿扶了下馬在一臨樹小石坐下,在休盧身上掛著的包袱裏掏出水囊和幹糧,回轉身走到曹子衿身旁蹲坐下。
見曹子衿靠在樹幹上,雙眸緊閉,額頭之上淺淺一層細汗,遲幼欽也不敢多說話,就一直在旁邊守著。
這一路,雖然他筆直地坐在馬上,一言不發,麵無表情,愣是走了好幾裏都沒叫自己歇一歇。因為離開了林子,一路荒蕪,秋日驕陽漸漸熱起來,也不敢半路休息,好不容易找到這麽個尚算陰涼的地方,遲幼欽終於厚著臉皮主動要求休息。好在曹子衿沒拒絕,不然,遲幼欽一定會發脾氣!狠狠發脾氣!
不過,算上昨兒,曹子衿算是救了自己兩次於死神之手了。
昨兒太慌亂,沒來得及細想,今日走在路上,沒事兒想,一回想昨兒的事,遲幼欽就豁然開朗了。曹子衿肯定是抱著自己躲開那幾根銀針的時候被誤傷了,所以才不幸中毒,在二人逃出來之後,終於撐不住,暈過去了。那時候太心慌慌,完全沒注意到曹子衿是什麽時候把整個人的重量都挪到了自己身上……
想到他被摔得那麽狠,遲幼欽是挺心虛的,要是有什麽後遺症,自己可治不好……
偏了!回來!
連曹子衿都被傷得那麽嚴重,可見那西秦九女的毒針有多陰狠了!
若不是曹子衿給自己擋了,肯定七竅流血而亡!
“遲幼欽,你真的長這個樣子麽?”
“啊?你說什麽?”
睜眼看著身旁一臉迷茫的遲幼欽,曹子衿竟又耐著性子再說一次,“遲幼欽,你的臉,是你的臉麽?”
“嗯?”
“……”
收到曹子衿那滿是警告的目光,一瞬間將遲幼欽所有的偽裝抽走。偽裝抽走,遲幼欽卻不準備說實話,因為自己到現在也搞不清楚,這張臉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從第一次醒來,她就莫名其妙變成了這副摸樣 沉魚落雁之姿,是葉夢欽的,卻被自己無端竊取了。
但是,曹子衿為什麽突然這麽問?懷疑身份,懷疑來曆,可為什麽要懷疑這張臉?
思及於此,遲幼欽當真就是脫口而出,“你不是檢查過麽?”
話一出口,就被那雙深邃不見底的黑眸緊緊盯著,直盯地遲幼欽心虛地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不自覺朝旁邊挪了位置,拉開和曹子衿的距離,以換的不被他盯地窒息。
嗯,檢查過。新婚之夜檢查過,後來好幾次,檢查過,最近一次,也檢查過。可這張看似毫於破綻的臉,曹子衿不覺得,這是她該有的臉。
“這不是你的臉,也不該是你的。”
“啥?”愣神兩秒,倏地反應過來,遲幼欽當即回問,“曹子衿你什麽意思!”
聽出遲幼欽話裏的不悅,曹子衿隻微微側頭,在那張半點未因汙漬而失色的明媚麵容之上定睛半盞,帶著虛弱的強調,事不關己地吐出四個字。
“相由心生。”
說罷收回目光,側回頭看著休盧吃草的地方,不再看那張每每都讓他容易迷失的麵龐。
相由心生。
所以,連曹子衿都看出來,這張臉不是自己的?
嗬……
一盆冷水倏地澆下來,瞬間湮熄遲幼欽所有的熱情。
原來還有過幾分慶幸,以為是自己真的好人有好報,所以才總能化險為夷。
曹子衿的話,卻是讓自己瞬間清醒過來,憑什麽啊?就憑這張不是粉黛也動容的臉,憑著這張臉的身份,才有了這一年的際遇。
所以,一切都還是虛的。
“虛實之間,不過人心。”
想著想著,遲幼欽心裏就倏地跳出這八個字。
虛虛實實,誰說得清?
這設定,又不是自己要求的,死皮賴臉就死皮賴臉,誰怕誰?不死就行!
雖然竊取葉夢欽的麵容一直讓自己內疚,可是……
呀!好煩!
“啊呀呀呀!”
“啊!”
“呀!”
看著身旁突然發癲一樣雙腳亂踹停不下來的遲幼欽,曹子衿隻餘光掃掃,冷眼旁觀。待到遲幼欽終於疲了累了攤靠在樹幹上要死不活地看著天,曹子衿才微挪身子,長臂一伸,將遲幼欽手中的小食盒和水囊取走,放在雙膝之上,打開食盒,擰開水囊,一口幹糧一口水,吃著。
你要無理取鬧,我不將就,但也不會就此拋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