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業火灼天
藏書閣亦如當年那般幽寂昏暗,唯有天窗下是如水傾瀉的月光,漣漪徑直走去,容璧卻不動,看著混沌中唯一光明裏的漣漪,恍惚間隻覺得她將要羽化升仙,化為一道霞光離自己而去。
“漪兒,能最後為我舞一曲《青梁懸想》嗎?”容璧不知怎的脫口而出,說完卻又後悔,《青梁懸想》是舞給心愛之人看的,當初,她隻舞給赤嚳,而後舞給自己,如今,她隻舞給修竹看吧。
漣漪緩緩轉身,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便獨自舞了起來,她一邊舞,一邊唱,把一支豪情的《青梁懸想》唱的支離破碎,那聲音似具化成形,一刀刀割在咽喉與心口,讓容璧說不出話。
一曲很快終了,漣漪收了袖子,仰著頭,舉手托起月光下的浮動的塵埃,她輕聲道:“我舞的終不如嫂嫂好看吧?畢竟,她有勇氣在青梁殿上閉眼獨舞,我卻不敢。”
“並未見孝景皇後舞過。”容璧搖頭認真道,“但在我眼裏,你舞的最好。”
漣漪不接話,換了話題道:“哥哥他,不知是否對我失望了,我沒有替他照顧好舉國百姓,也沒有替他照料好藥兒。”
“來日方長,你做的已經夠好了。”
漣漪卻又換了話題,說:“容壁,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藥兒還小,需要你的輔佐。”
“我盡力。”容璧輕笑自嘲道,“也不知上天還肯許我多久時間。”
“墨歌的遺體在城郊外的冰窖裏,等豫章王滅了獫狁時,你替我把真相轉告他,好嗎?”
容璧沒有再立即答應,盯著仰頭望月的漣漪,皺眉反問:“怎麽突然囑咐我這麽多,你是要和修竹離開,再也不回來了麽?”
“是,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心中所懼得到確認,容璧心中五味陳雜,既有極度的悲慟與無可奈何,還有如釋重負之感。就如一把懸掛在自己頭顱上的劍,知道會有掉下來的那一天,於是終日惶惶,當真的臨死的那一刻,隻怕是釋然大於不甘吧。
容璧不由歎息著,笑道:“果真,如今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了。”
“什麽都逃不過你的感覺,你還是如當年那般敏銳。”漣漪轉過身,走向容璧走出唯一的光明,“容璧,我從來就沒有怪過你,所以,你也饒了自己吧。”
容璧睜大眼睛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奈何環境太過昏暗混沌成一片,越是想看清漣漪的表情就越是模糊,最後連漣漪的臉也混沌成一片。
“緣來緣散,緣如水。”漣漪抬手拍拍容璧的肩,笑道,“不管是誰,總會有分別的一天,你不必太在意,要多珍惜身邊人。”
容璧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一下,隻化成一道長籲,低下頭搖頭無奈的笑,然後抬頭看著漣漪釋然般的笑道:“我會珍惜眼前人,也望你幸福。”說完又仰頭看向天窗,“很快就要破曉,便再呆一會兒,一起看完朝陽再去祭天吧。”
晨鍾準時敲響,震落塵埃落定,朝陽卻沒如往日那般爬上天空,透過天窗隻能看到濃密的烏雲,漣漪便無奈歎息說:“隻怕我們無緣今日的朝陽了,時間已到,祭天應當已經準備好,我該走了。”
“我不去嗎?”容璧聽出端倪,“不要用擔心我的身體為由,我的身體,我比你更清楚。”
都說到如此地步,漣漪不好再攔,便與容璧一同下了藏書閣,而赤耀也乘著步輦來到藏書閣門口,見漣漪和容璧一同出來,便問:“師父,你也去嗎?”
“對。”容璧點頭,“祭天關係到陳國氣運,我身為一國宰相,怎麽能不去?”
赤耀看向漣漪,見漣漪輕輕點頭,他便不再多話,看著容璧與漣漪一同上了步輦之後便啟程去祭天台。
三人到祭天台時,便下起了綿密的小雨,含英撐著油紙傘站在台下顧盼,見漣漪等人到了,便問:“公主,你吩咐我的都準備好了,開始嗎?”
“開始吧。”漣漪推開含英遞過來的油紙傘,擺手笑道,“我要祭拜上天,怎能拒絕上天的雨露,你自己用吧,別淋著雨了。”
含英覺得有理,便退到容璧和赤耀身後,漣漪再轉頭對赤耀吩咐說:“藥兒,祭天時,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上來打攪我,就連你也不行,知道嗎,藥兒?”
“好。”赤耀點頭,知道祭祀是大事,不能出現半點差錯,便再添了護衛守在台階旁,不許任何人闖上去。
漣漪再說:“你們在台下等我,等時候到了,你們再上來祭拜。”
赤耀和容璧點頭,看著漣漪冒著細雨一步步踏上祭天台的台階,祭天台很高,又因雨水染濕台階,所以漣漪的步伐很是緩慢,等漣漪站上祭天台轉身俯瞰眾人時,恍惚間覺得似乎過完了大半輩子,隻剩無盡的回憶了。
雨越來越大,半空積滿了烏雲,電龍不斷嘶吼翻騰,眾人皆驚於如此可怕的天氣,麵露怯色,漣漪卻毫不動容,站在青銅大鼎上方,斟滿一杯酒之後就倒入大鼎內,一杯又一杯,和著雨水,很快便灌到一半。
雷雨聲中,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因大雨滂沱雷聲陣陣,漣漪分不清究竟是誰在說話,也無心搭理,全神貫注祭酒。
忽然有人抓著漣漪的手在她耳邊嘶吼:“漣漪!你要做什麽!”
是誰敢無視她的命令擅自闖上來?漣漪緩緩轉頭,隻見梁子塵獨自一人站在她身後,漣漪疑惑,他怎麽上來的,於是低頭,看到梁子塵腿上的銀針便懂了,隨即推開梁子塵的手,一邊祭酒一邊說:“正如你所見,祭天。”
“不,你在撒謊。”梁子塵仰頭看著翻騰的電龍,恍然大悟道,“你又想引天雷?”
“不是引,這場天雷本就是為我而來。”漣漪糾正說,“既然逃不過,便早日了結吧。”
梁子塵低頭看著青銅大鼎內的清酒,似乎又懂了什麽,問:“你了結的方式就是毀滅自己?”
漣漪立即搖頭否認說:“梁子塵,我被天雷劈過,那時沒有魂飛魄散,如今也不一定會魂飛魄散,隻要不魂飛魄散,我再修個千年,還是能回來的。”
“你如今不過一介凡人,能和當初靈力強大的漣漪仙子相較嗎?”梁子塵根本不信漣漪所說的,“你快些逃,逃到修竹那裏,他一定會保護你的,沒有人能拿你怎樣。”
“要他像我當初一樣為我擋下天雷嗎?還是要他為我背叛所有人?”漣漪搖頭,看著梁子塵堅毅說,“梁子塵,我想賭一把,賭我不會魂飛魄散,我還能再修成靈體。”
“你還是如此冥頑不靈,果然是塊石頭!”梁子塵恨其不幸更怒其不爭,於是甩袖轉身丟下一句“願你賭贏”,便扶著腿下了台階。
漣漪低垂下眼簾,繼續祭酒,而容璧和赤耀都困惑的攔著梁子塵不讓他走,問:“安樂侯,可是有什麽差錯?”
梁子塵用鼻子哼了一聲,一個字都懶得說,瞥了赤耀和容璧一眼便走了,剩二人麵麵相覷,不知梁子塵這是何意,隻能繼續仰頭望著祭天台上漣漪的一舉一動。
青銅大鼎終於斟滿,隻見漣漪用力砸碎酒杯,然後一手指向天際一手指向青鼎,刹那白光閃過,砸落青鼎,眾人都緊閉了眼,但那道白光還似射入腦中,腦中也充斥著蒼白,一時半會兒都回不過神。
容璧甩頭逼自己快速清醒過來,等再仰頭看漣漪時,漣漪跟前的青銅大鼎已經燃起了巨大的火焰,容璧震驚,這麽大的雨竟然都能燃著,可見此火不一般,而剛剛那道白光是從天上落下,隻怕青鼎中燒的是天火……漣漪究竟要做什麽?
黑雲壓城,火焰前漣漪的身影與雷電的光影一起扭曲,時隱時現,容璧耳邊恍惚間響起漣漪今日同自己說的話,句句囑托自己今後要如何,似乎她將要與世長辭,就算她要同修竹離開,也可以偶爾回人間看看啊!
事有蹊蹺,容璧立即再不管漣漪的禁製,盯著高台之上漣漪扭曲的背影,奮力衝上祭天台,護衛都來不及阻攔。
一級級台階如同天梯一般難以攀越,容璧屏住呼吸,生怕輕輕一呼漣漪虛幻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見,時間無限被放大,容璧能夠看到漣漪一點點踮起自己的腳尖,雙手展開,重心前移,似要撲入誰的懷抱。
容璧伸手,想要抓住漣漪的手臂,指尖剛碰到她的手背,很快卻又分離,隻剩冰涼的觸感,漣漪直直墜入鼎內,揚起巨大的火舌,扭曲虛幻的背影真的消失不見,就連半點青煙也沒有。
容璧目眥盡裂,眼眶淌著血,眼睜睜看著漣漪死在自己麵前,心髒卻半點不痛,隻怕是死了,三千業火灼天,萬念俱灰之間,容璧想都沒想,便追隨著漣漪躍入天火之中,再次掀起條條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