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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世清名

  京城的梨花早已謝了幹淨,就連路上的梨花瓣也已化成泥,但滿城的縞素依舊點綴的如梨花盛開那般,又似還未消融的雪,叫人心生涼意。


  城頭柳樹如舊,萬條垂發為誰留?避開的九年歲月剃度了多少青絲繚亂,漣漪站在飛沙走石的城門外,不肯進也不肯走。


  赤泌站在道旁盯著地上的枯草看,不知戒了多久的雨才落的如此模樣,是否比生死永隔的時間還要長?比心死成灰的時間還要長?比漣漪此刻回憶的歲月還長?

  日頭漸漸大了起來,若再不進城,冰便要化了。


  赤泌走到漣漪身後,輕聲喚道:“姐姐,該進城了。”


  漣漪恍惚點頭,赤泌便命令隨從立刻把棺材送入宮中,然後才扶著漣漪的手說:“姐姐,回馬車吧。”


  “不了,我和你一同騎馬,看看京城的變化。”漣漪看著城內跪在大道兩旁的百姓們,他們都身披縞素,都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漣漪無心在意,接過下人遞給自己的韁繩便轉身不看他們,赤泌扶著她上馬,然後自己也翻身上馬,同漣漪並駕齊驅入城,漣漪望著熟悉又陌生的京城,原以為會有巨大的情緒波動,誰知竟是心如止水。


  他們很快便追上了皇上的遺體,於是放慢速度默默地跟在後麵,皇宮門口站滿了人,見皇上遺體緩緩而來,都立刻跪了下去,個個低著頭看不清臉。


  即使看不清,漣漪也能認出為首的二人,兩人白衣勝雪,即使一身縞素也能認得出材質不凡,跪在最前方的少年更甚,素白衣衫並無花飾,卻在日光下閃耀著奇異的淡銀光彩,身為公主的漣漪知道,這是皇室才能穿的起的衣衫,衣裳的每道縫邊,抿著不仔細看根本看不見的金線。


  既是皇室中人,又跪在最首,可想而知他就是藥兒了,如今也快十歲,隻是個子似乎不是很高,不如赤泌那般高大。


  漣漪的目光又轉向赤耀身後之人,那人身材單薄,微風輕輕吹拂著他輕紗似的白裳,似乎很快便要羽化飛仙,垂落的長發似情人般憐惜的撫摸著雪白的肌膚,一陣風刮過卻又無情隨風飛揚,唯留白鬢許白頭。


  漣漪坐在馬上俯視跪立在地的他,已經忘卻了此人當初看自己的眼神,卻還記得此人握著自己手時的堅定與溫暖,同修竹如冰玉般的手不同,那手帶著薄繭,手中溫度可從指尖傳入肺腑心底。


  可惜這溫度如今也隻能消融眼中的冰雪,化成氤氳的淚水,怎麽也暖不了止水的心間。


  他忽的抬頭看向漣漪,似是發覺了她的眼神,漣漪呼吸一窒,偏過頭不再看他,滿眶的淚水硬生生忍住不肯滴落。


  恰好漣漪的臉正對赤泌,赤泌盯著她通紅的眼睛看,然後下馬走到漣漪的馬旁,伸手對漣漪說:“姐姐,斯人已逝,看開些吧。”


  漣漪的淚水立刻撲簌簌的向下滴落,扶著赤泌的手下了馬,然後走向赤耀,輕輕拉起赤耀,語帶哭腔道:“藥兒,姑姑來遲了。”


  赤耀仰頭望著眼前這個容貌絕色的女子發愣,自小他們都說自己同漣漪公主有七分相似,而今見了卻覺得極為陌生,自己當不得她三分容顏。


  漣漪的雙眼通紅,還不斷的滴著淚,卻不顯得狼狽與難看,赤耀心想,這便是梨花帶雨的模樣吧,任憑誰看了都會心疼不已,恨不得代她難過。


  這樣的絕色,隻怕比那和氏璧還要引人誘人,怪不得師父守不住……


  赤耀情不自禁的轉頭看向容璧,他還跪在地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明明相思成疾,卻從不在旁人麵前展露,就如那堆滿了屋子的油紙傘,不知何時才能得以見天日。


  多情偏做無情狀,多少癡情也成薄情,姑姑此刻又是作何想法呢?

  赤耀又轉頭看向漣漪,她的淚水漸漸止住,隻是指尖微涼似寒冰般,赤耀於是反握住漣漪的手,用自己的掌溫溫暖她的手掌,說:“姑姑,藥兒知道你盡力了,我還要謝你守住了整個泌水城。”


  話音遺落,人群開始騷動,有人輕嘖,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有人不屑冷笑,漣漪輕輕掃視一眼,漠然的眼神最後落在容璧身上,隻見她微微揚起頭,睥睨著容璧說:“丞相是否也有質疑?”


  容璧依舊跪著,頭卻終於不再深埋,仰視漣漪不曾老去的容顏說:“公主所說的每一個字臣都奉為圭臬,若有人質疑您,便是質疑臣!”


  簡單幾句話,便叫人知道,若是有人敢難為漣漪,便是難為如今陳國最有權勢的容丞相,若是不想人頭落地,那便乖乖閉嘴,即使漣漪指鹿為馬,那也要說那是馬!


  站在一旁的赤泌有些吃驚,沒想到凡事以大局為重的容丞相竟然會為漣漪說出這番話來,赤耀也吃驚的轉頭看向容璧,隻見容璧望向漣漪的眼燦若星辰,一掃曾經的荒涼與空洞,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模樣。


  容璧就這樣看著漣漪,似乎期待漣漪給他一個回應,誰知漣漪拉著自己的手走進宮中,再沒看他一眼。


  赤耀不由頻頻回頭看容璧,容璧還跪在哪裏,旁人也不敢亂動,他的眼神又恢複蒼涼的狀態,緩緩的站起身,看向兩人的背影,見赤耀頻頻回頭看自己,便微微勾唇,給自己一個安慰的微笑。


  赤耀這才放心,不再回頭看容璧,但心裏卻想著容璧剛剛說的話,他那樣說也是為了讓自己更順利的登基吧,畢竟……


  赤耀微微偏頭,用餘光看著身旁容顏絕豔的女子,她憑空殺了獫狁王霽霧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陳國,獫狁人聲聲妖女,已經植入每個人心中。


  姑姑如今逃離獫狁,自然是要留在陳國,但以獫狁人的個性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大戰爆發難免,若自己做主留下姑姑,所有矛頭便會指向自己,可若是師父主動對姑姑示好,旁人便會認為師父是想要贖罪,不肯再拋棄姑姑一次,為了一己私情,誤了家國。


  師父為了讓自己順利登基,毀了一世清名。


  重重吐出一口氣,赤耀捏了捏漣漪的手,仰頭看著漣漪說:“姑姑,這九年,師父做了一屋子的油紙傘。”


  油紙傘,與有子諧音,寓意多子多福;婚禮上,新娘出嫁下轎時,媒婆會用紅色油紙傘遮著新娘以作避邪,容璧送給自己的聘禮裏便有一把油紙傘。


  漣漪心中這樣想著,嘴裏卻問:“藥兒,什麽意思?”


  “我也是聽旁人說的。”赤耀覺得語塞,十歲的他並不懂何謂情愛,當初見師父做了一屋子的油紙傘十分費解,便特意問了容府的一個年長的下人,那下人便神神叨叨的講了一大堆,最後才說出重點,那是師父給姑姑的聘禮。


  容璧那樣內斂到無聲的深情,若非他無意撞見,如何能夠知曉他看似風平浪靜的外表下是那樣刻骨銘心的思念。


  “藥兒,到青梁殿了。”漣漪忽的說,不再繼續剛剛的話題,“你母後呢?”


  想到母後,赤耀心中便是一疼,忍住悲傷的情緒,說:“母後她知曉父皇身殉的消息之後便從青梁殿上跳了下來,至今昏迷未醒,太醫說,如今就算醒了,也……”


  漣漪一陣恍惚,嫂嫂竟然想要殉情,她都不管年幼的藥兒了麽?


  看著咬著下唇的赤耀,漣漪更是心疼,他才失去父皇不久,便又麵對如此噩耗,該是怎樣的心寒。漣漪便微微欠腰撫著赤耀的頭頂,憐惜說:“藥兒,你信不信人有來世?”


  赤耀立即仰頭盯著漣漪看,眼神閃爍,似是好奇又似是奇怪,說:“我不知道我信不信。”


  “其實人是有來世的,就像《青梁懸想》說的那樣,有些人是可以留著前世的回憶,來世去尋找心中思念的那個人。”漣漪一邊說一邊觀察赤耀的神色,隻見他的雙眼越來越明亮,於是再說,“你母後,應該是想要追尋你的父皇,一同轉世重生,所以你不必再難過悲傷,他們自有他們的故事,你也有你自己的路要走,總有一天,他們還是會離開你的。”


  人,真的有轉世麽?小時一直相信的事情被認可,赤耀心中歡喜,但很快又被理智所擊潰,師父不是說了麽,隻有死人才知道人有沒有轉世,姑姑這樣說,隻是為了安慰自己吧。


  即使心中並不相信,但為了讓漣漪安心,赤耀還是裝作開心的樣子,輕輕點頭說:“希望父皇和母後來世還能在一起,若有機會,我還想做他們的孩子。”


  再做他們的孩子,那藥兒不是隻能再活十七八歲?


  漣漪故意轉換話題說:“帶姑姑去看看你的母後吧,我同她說說曾經的事情,或許她能醒來。”


  赤耀點頭,領著漣漪進了青梁殿,殿內不再是舒服的暖香,而是苦澀刺鼻的藥味,可見甄哥確實……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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