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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問手中劍

  她從燒出窟窿的城門下走過,步子依舊很慢,懷中的人很重,可她卻舍不得放下,紅袍迤地,沙場拖曳出道道疤痕,驚落點點星火滴落在地,焚盡一切罪孽。


  微微偏頭看向昏黑的夜空,並無神明注視。


  赤泌用手指狠狠的摳著自己的手臂,以懲罰自己竟然會冒出那種想法。他怎麽會覺得世上有妖呢?舅舅不是從小就告訴他嗎,這個世上沒有什麽鬼神,隻有自己手中的劍與身後的權才是真實有力的!


  漣漪這些年在獫狁經曆了什麽誰也不知道,說不定她有什麽奇遇,能夠不動一指便殺人於無形,就如當初的獫狁王陛犴異樣,天生刀槍不入力能扛鼎。


  低頭俯瞰終於走近城門內的漣漪,她的眼神空洞就如拖著自己的殘軀,即使來到城中依舊沒有放下懷中之人,靜靜佇立在紅月之下,懷中拖出一片赤色,就如月色迤邐而下墜入懷中。


  百姓漸漸從角落裏探出頭來,第一次見她時是九年前吧?那時的她正直青春年少,卻被心愛之人狠心遠送嫁作他人婦,那夜他們一同在象征著互不拋棄的抱柱橋下刻了好幾個字,至今還留有印記。


  而今再見時已經恍若隔世,漣漪公主不再是那個即使五官再嫵媚也透著絲絲純情的少女,如今已經完全長開,到哪都是人群中的焦點,可引得平地起波瀾,再沉寂的心都會蠢蠢欲動。


  時光似乎偏偏疼愛她,給了她傾世的容顏後便不舍得讓如此絕色輕易消逝,因貪戀她的容顏,所以滑過她臉上的速度極慢,甚至連一絲紋路也沒有增添,若閉上那布滿塵埃的眼,無人能夠看出她的年紀。臉上不知為何畫著一朵璨璨開放的赤蓮,從左眼旁下一直開到臉頰,眉梢嘴角都帶著撩人的韻味,眼中卻飽含讓人不敢褻瀆的堅毅。


  連時光都憐惜的女子怎叫凡人舍得?百姓們紛紛走到漣漪身邊,輕輕接過皇上遺體,想盡一切措辭輕聲安慰。


  漣漪空洞的眼神這才漸漸有了光彩,卻是眼淚反射出的月光,淚水斷斷續續的滴落下來,濺在青石板磚上發出輕輕的嗚咽,就如一聲聲被壓抑在靈魂深處痛苦的呻-吟,所有深埋在心底的悲哀被一絲絲抽離出來,散布在整個空氣中,人人都逃不脫,也沉默的落著淚,滿城哀慟,包括潛伏在夜色中暗暗觀察的赤泌。


  自己到底還是無用,當不起舅舅的信任,若此次漣漪沒有出現,自己便會同皇上一般命喪黃泉了吧。命懸一線時,他沒有任何辦法拯救自己的性命,竟然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舅舅知曉了該是怎樣的失望。


  讀了那麽多兵書學了那麽多權術,到底還是比不上真實的戰上一場,赤泌真正的感受到戰爭的殘酷與罪惡,上一刻還鮮活的生命下一刻便僵死在地。


  赤泌眼神閃爍看著被紅袍包裹在地的赤瀲,前幾日他還站在城垣上俯瞰陳國土地,指點壯麗河山,豪言壯誌道說“想要占領陳國,就先踏過朕的屍體”。他也曾拉著自己的手,低語慰藉自己不必對那般防備,要他進宮同他敘話,希望他與太子成為知己好友。


  聽了這些話,與赤瀲同根的鮮血似乎立刻活躍了起來,小時他不是沒有向往過渴望過進宮見見哥哥,讓他親口誇誇自己,隻是每每同舅舅提起這種話時,舅舅便會一臉不屑說:“何須見他?等你坐上那個位置,你將會得到所有人的朝拜。”


  那個位置……


  赤泌再次盯著被紅袍包裹的赤瀲,又看看始終佇立不動的漣漪,她的臉在月色下泛著冰霜似的白色,左臉頰的赤蓮花似乎會動,用花瓣輕輕擦拭著漣漪臉上的淚珠,妖異非常,在紅月下有著散發著誘惑人心的魅力,這樣的臉,當得起絕色一詞。


  隻可惜,這樣的絕色值此亂世,沒有配得上她的英雄,才使得她半生顛沛流離。


  赤泌忽然就懂了易水寒說的,這個世上隻有權利與力量最有用,若不努力提升自己的實力,就不要抱怨自己的命運被拿捏在別人手裏!自己的親人被別人殘害,自己的愛人被別人奪走!


  就如前幾日還馳騁沙場的赤瀲,今日卻命喪黃泉;又如容璧,隻能用犧牲漣漪來換取陳國百姓安居;再如漣漪,命運始終被她人掌控,不得自己。


  不求鬼神隻問自己手中劍!

  “清河王……清河王。”


  赤泌這才漸漸回過神,隻見自己的貼身侍從小聲地呼喚著自己,可見自己走神許久了,是該有所作為了。


  赤泌這才緩緩從城樓走下,臉上也掛著幾滴晶瑩的淚水,渾身顫抖著說:“姐姐……”


  悲傷絕望之中的漣漪被這聲姐姐給震驚,微微張著唇看著赤泌,眼前這個少年模樣的人便是她的弟弟,曾經糾結甚至討厭過的弟弟。


  細細算來,他不過九歲罷了,卻同自己一般高,麵部已經有了清晰的棱角,不出意外是會長成如父皇那樣的精致如雕刻般輪廓,眉宇間已有些成熟,卻不顯老,反而讓人覺得不怒自威,帶著皇室自骨子裏散發出的傲氣,雙眼與父皇極像,眼窩有些深陷,如羽青眉下好似一窩深潭,隨意一撇便可使人墜入無敵深淵,好在唇紅齒白,才讓人看出他不過還是一個孩子罷了。


  當初也曾想過,與她有著同樣血脈的弟弟趴在自己身上糯糯的叫著自己姐姐,可惜不等他說話,她便遠嫁他方,而今再見,他已長成如玉少年,像極了父皇。


  若父皇看了,不知該有多開心歡喜。


  漣漪輕輕拉過赤泌的手,安慰道:“泌兒,你不必害怕,從今以後姐姐會護著你的。”眼神真摯掌心溫柔。


  赤泌的手似乎震動了幾下,然後便安分了下來,聲音帶著鼻音道:“姐姐,我們送哥哥回京吧……”


  漣漪終於收拾好悲傷情緒,換上莊嚴表情說:“獫狁人還有可能卷土重來,所以還是由你護送哥哥回京吧,我留在這兒。”


  若漣漪不回去,自己怎麽對整個京城乃至陳國百姓交差?皇上和士兵們都死了,自己怎麽可能苟活下來?難不成說是漣漪一人力挽狂瀾救了整個泌水城百姓?怎麽可能?且不說漣漪已經消失許久,在陳國百姓眼裏已經當做死人了,就說她一女子,沒有能力屠戮整個獫狁軍隊的!


  不管他提不提漣漪,回答都荒謬的很,可若是漣漪與自己一同回京,所有炮火都會對準漣漪,又依漣漪看自己的眼神,眼中滿是憐惜與內疚,她定不會讓自己受半點委屈。


  赤泌於是反握漣漪的手,滿眼認真說:“姐姐,你若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要同你一起守護陳國江山!”


  漣漪伸手,想要像揉如意的發頂一樣摸摸赤泌的腦袋,可惜赤泌長的太高了,隻能作罷,便輕輕拍著赤泌的肩膀說:“泌兒,別鬧,先把哥哥送回京吧,嫂子他們……很快就會收到消息了。”


  “我早已放了烽火,破曉之前便會有軍隊前來支援泌水城,所以姐姐你大可不必擔心,同我一起回京城吧。”赤泌故意說的含糊其辭,“有些人,很想你。”


  漣漪的腦中立刻綻出容璧的臉,如今的他將近三十了吧,臉上漸漸開始布上細紋,在妻兒的環繞中,他的細紋因笑而皺在一起,他最大的孩子應該可以像他當年那般橫槊賦詩,最小的孩子或許還在他妻子懷中咿呀學語。他的妻子也不知是不是含英,若是含英該多好,畢竟含英曾經那樣喜歡他。


  而藥兒又長的多高了,是不是也同泌兒這般高高大大,模樣又像誰?是不是真像嫂嫂那時所說,與自己最為相似?若與自己太過相似也不好,太過女氣,他今後定要成為帝王,必要英偉一些。


  嫂子又會如何同藥兒說自己的故事?是高歌讚揚還是諱莫如深?如今的她應當能夠完全勝任皇後的職責吧,不必梁太後與自己幫襯,梁太後又是怎麽度過這九年?她的身體可否無恙,梁子塵應該會把太後照顧好吧?而梁子塵的性子是越來越古怪還是越來越開朗?是否找到了能夠陪他一輩子的那個人?


  這些人的臉在腦中不斷變幻,心底有聲音在騷動說,回去看看吧,若這次不看,下次來人間也不知是何時,說不定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轉頭看向隱身了的修竹與陛犴,修竹正對著自己輕輕點頭,眼神帶著寵溺與無奈,似乎早已知道自己的想法,陛犴也嬉皮笑臉對自己揮手,用口語說:“去吧,我們會暗中保護你的。”


  漣漪也輕輕點頭,唇不由微微揚起,用唇語對修竹輕聲說:“去給我準備一場浩大的婚禮,等我回來時我便嫁給你。”


  說完也不看修竹的反應,便轉頭對赤泌說:“好,我們一同送哥哥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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