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與其虛耗
這樣的笑容,已經多久沒有見過了?漣漪沉默,放下提在手上的裙擺,然後緩緩走到容璧身旁蹲下,親自扶起容璧說:“既然無礙,可否陪我逛一逛泌水城,我還記得,那時我們一起在這兒逛廟會。”
“是。”容璧點頭,遠望泌水河盡頭,苦笑說,“我也記得,每一幕,我都沒有忘,從此以後,更不敢忘。”
漣漪低垂下眼睛,正欲離開時,迎親的獫狁人卻攔著說:“王後,您穿著喜服,怎麽可以隨意走動?”
漣漪輕輕擺手,疲憊說:“獫狁王為我準備了喜服,明日換上那身便是了,你們不必擔心。”
獫狁人也稍稍了解過他們的未來王後,知道漣漪是個固執的人,便不再阻攔,隻是默默地跟在兩人身後,密切關注著他們的一切行動。
漣漪與容璧並肩走著,毫不在意泌水城百姓投來的目光,她摸著衣袖上精致的花紋,笑著說:“容璧,這件喜服,我原是想穿給你看的。”
容璧呼吸一滯,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默默的聽漣漪說話,獨自咽下心事明晦。
漣漪小聲說:“你的那件,連同你送我的一切,我都留在公主府了。”
“今晚我為你做一把油紙傘,你可願收下?”容璧脫口而出,說完便直直盯著漣漪,等著漣漪答複。
漣漪看著前方,眼睛卻沒有任何焦距,搖頭說:“不必了,油紙傘是祝福新婚夫婦早日有子,我倒希望我這輩子絕後。”
容璧萬萬沒想到漣漪竟然會這樣拒絕,隻能繼續沉默,沿著泌水河岸向前走,元宵時掛上的燈籠垂紗還未摘下,河上停了幾艘畫船,這讓容璧又想起了他曾和漣漪一同上船,來到那抱柱橋下,他趁漣漪不注意,強行按下漣漪的手,與自己定下契約。
漣漪似乎也想起那段往事,轉頭笑著問容璧:“再一同看看那抱柱橋可好?”
“好。”容璧毫不猶疑,扶著漣漪上了船,船夫一邊劃船一邊盯著漣漪的臉看,漣漪也不生氣,任由船夫打量,還笑著與船夫說:“師傅,小心翻船。”
船夫這才不好意思的看向前方水麵,許是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您可是漣漪公主?”
“是。”漣漪不否認。
船夫又盯著容璧左眼下的十字傷痕問:“您可是容丞相?”
“是。”容璧也點頭,伸手去摸那摸不到卻始終退不掉的傷痕。
船夫確定他們的身份之後不斷搖頭歎息,話說到嘴邊最後還是選擇咽下去,化成聲聲歎息,漣漪知道他在感歎什麽,也不說破,隻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的抱柱橋,橋下不如上回見到的那麽多人,但也不少。
船夫搖著船漸漸靠近抱柱橋下,眾人見到身著大紅喜服的漣漪之後都停止了動作,隻盯著漣漪看,偶爾竊竊私語幾句,容璧見了便走到漣漪麵前,擋住所有炙熱視線。
漣漪卻獨自走到船頭,對船夫說:“師傅,在抱柱橋下停一停。”
“好嘞。”船夫撐著竹竿讓船頭靠近橋柱,眾人知道漣漪目的,於是紛紛散開,留給漣漪位置,讓他們的畫船移動的更加順利。
很快,站在船頭的漣漪再次看清那些誓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得一人心,白首不離”……
漣漪這次沒有伸手去摸,而是拿出容璧給她的刀片,在橋柱上一刀一劃刻著什麽,容璧走近,也從袖中拿出刀片在柱上刻畫,引得眾人翹首。
一刀一劃都述盡了難言的情愫,容璧先刻完,轉頭去看漣漪,隻見漣漪眼神認真目不轉睛,似乎正在虔誠的祈求,祈求自己說刻畫的定會成真。
容璧看向柱上的刀痕,兩個簡單的字,卻費盡漣漪全部氣力。
終於刻完,漣漪看著壁上清晰的二字笑著說:“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太平”二字,讓容璧說不出的苦澀,為了陳國的太平,漣漪便要犧牲自己,她卻半點不怨,甚至至今還在祈求太平!
“師傅,繼續向前吧。”漣漪收了刀片,沒有看容璧刻的是什麽就進了船艙,容璧便跟著進去,留眾人好奇萬分湊上前去看,兩人究竟刻了什麽。
隻見黑漆漆的橋柱上刻著大大的“太平”二字,兩字刻的比較淺,一看便是力小的漣漪公主刻的,而另一邊是字體較小的一句話,每個字都入壁三分露出灰白色,應當是容璧刻的,上麵寫著: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大家都知道容丞相喜歡漣漪公主,奈何造化弄人,漣漪公主竟要嫁給獫狁王,可惜了一對璧人,容丞相寫這一句,也是希望別人不要像他和漣漪一樣吧,但此情此景,眾人隻能報以歎息。
坐在船艙內的漣漪和容璧兩人相顧無言,最後還是漣漪先破死局,輕聲道:“今天麻煩你陪我逛泌水城了。”
容璧沉默,摩挲著刀鋒強迫自己清醒,漣漪又說:“容璧,明日我去劍閣城而你回京,就此別過,我希望你能過的好好的,娶一個不錯的女子,就如你曾經想的那樣,舉案齊眉便可。”
容璧還是沉默,漣漪便抓住容璧的手不讓他繼續把玩刀片,誰知容璧的反應太大,削鐵如泥的刀片割入指尖,滴落鮮紅血液。
漣漪立刻撕下衣袖為容璧包紮,容璧看著近在咫尺的漣漪,她的眉頭許久未展,此刻依舊是蹙著眉頭,眼睛失了曾經的神采,雖說容貌未曾改變,卻再無一見傾人心的魅惑感覺。
許是容璧的眼神太過炙熱,漣漪包紮好之後便走出船艙,留容璧一人望著指尖紅色的布匹發呆,這原是他與阿漣成親的喜服。
那件喜服,他剛剛刻意觀察過,比兩年前漣漪嫁給赤嚳時的還要精致,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太合身,喜服做的大了些,一看便知漣漪瘦了多少,離元宵節不過七八日而已。
造化嗬,多麽弄人。
鮮血染濕了大紅色的布料,容璧一點一點握緊拳頭,滿身的桎梏壓的他喘不過氣來,他想要自由,想要掙脫桎梏,可是他卻不敢,因為那些桎梏也是他的牽絆也是他的掛念。
拋下一切灑脫逃離,失去的隻會更多。
“丞相,前麵就快到泌水河源頭,該下船了。”船夫走進船艙提醒容璧,容璧點點頭,把滴血的手指藏在衣袖下,跟著船夫一同出了船艙,再與漣漪一並下船。
廟宇外比不得上回廟會時那麽熱鬧,雖說還是有人賣麵具,但也隻是小小的一角罷了,路上戴麵具的人也隻占一成,相較起來,此刻顯得無比淒涼,容璧不由苦笑,果真是物是人非。
漣漪似乎也回想起了上次廟會時,於是目光總是遊弋在路上戴麵具的少男少女身上,容璧也看向他們臉上的麵具,竟然有一個女子麵上戴的是赤蓮麵具,與兩年前見到的一模一樣,隻是她身邊還有一個戴著竹子麵具的男子,男子懷中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孩。
容璧不由想起修竹,若那時候,他沒有使心機算計修竹,漣漪也會像那對夫妻一樣,和和美美並且有一個孩子了吧。
漣漪也發現了那一家人,轉頭對容璧說:“容璧,那個赤蓮麵具,應當就是兩年前廟會時你遇見的那個女子吧,真是有緣,說不定她就是你的命定良人,可惜錯過了。”
容璧低垂下眼,不欲接話,漣漪繼續笑著說:“不過沒關係,你還可以繼續尋找,若是累了,找一個不錯的姑娘舉案齊眉過一生也是不錯的選擇。”
“我不要舉案齊眉!”容璧忽的抓住漣漪的手說,不等漣漪反應,容璧就拉著漣漪向泌水城源頭跑,逆著人流,周圍的景色變得模糊,似乎時間也在回溯,回到了兩年前那個夜晚。
熟悉的掌溫,熟悉的細繭,就連背影都一樣,容璧拉著自己的手,在她身前披荊斬棘,在人海中殺出一條道,讓旁人碰不到自己半分。
周圍的人煙漸漸稀少,昏暗的月光灑在泌水河淺淺的湖麵上,倒映出銀色的波光,天空依舊沒有一顆星辰,漣漪還記得,容璧用漫天的孔明燈代替了星辰。
“阿漣,我終於懂了,懂了叔叔為何會選擇終身不娶,懂了你當初為何那般執念,我再也不能接受舉案齊眉,可是,我卻要親手把你送到別人懷裏……”
容璧一把抱住漣漪,漣漪仰著頭,把下巴放在容璧的肩上,仰望著烏黑的夜空,眼神迷離,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漣,我不要娶別人,那個位置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沒人可以代替你!”
容璧漸漸變得歇斯底裏,漣漪的眼神才漸漸出現波動,她輕輕拍著容璧的脊背,在容璧耳邊笑著說:“容璧,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就如我一樣,不管曾經多麽執念難以忘記的事情,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釋懷的。”
容璧緊緊摟著漣漪,不再如曾經那般虛抱著,而是如修竹那般,緊緊勒著,想要把懷中之人融入骨髓中,永遠離不開自己才好。
“容璧,與其虛耗,不如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