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擲千金
見赤嚳麵色發白,易水寒便知道赤嚳被他家的陵墓給嚇著了,便淡淡說:“那裏原本就不是什麽好地方,當時我家是罪臣,原本葬身之處都不會有,但先皇允許我憑自己的能力找一個墓地安葬他們,我便找到了哪兒。”
當時的易水寒身無分文無權無勢,要找一個能夠安葬他們易家百餘人的墓地確實很難,不知當時他是怎麽找到的,赤嚳心想。
易水寒繼續說:“當時我沒有一點兒辦法,隻能去求原先日日跟在我身後巴結我的人,可那些人都避之不及,視我如瘟疫,我隻能挨家挨戶的求,大部分的人都不理我,當然,也有人搭理了我,卻是羞辱我,要我跪下,隻要我跪下了,他們就會給我銀子,讓我有錢買墓地。”
赤嚳並不知道易水寒受過這樣的苦,他突然有些理解易水寒對於權利近乎執念的行為了。
對於曾經的易水寒來說,前幾日還是炙手可熱的權臣愛子,過幾日就是過街喊打的罪臣之子,原本對他低聲下氣阿諛奉承的人也變得盛氣淩人肆言詈辱,這叫從小就被寵溺的易水寒如何能夠承受的住?
赤嚳想伸手拍易水寒的肩來安慰他,但手剛剛抬起一點兒便停在半空中,最後又緩緩放下,赤嚳苦笑,他並沒有什麽能力去安慰易水寒。
易水寒瞥見來赤嚳的舉動,讓他想起赤嚳第一年來劍閣城時的樣子,他們就站在這裏,劍閣城的城闕上,那時候的赤嚳還沒有經曆什麽挫折痛苦,所以他的臉上總是掛著如暖陽一般的笑容,讓易水寒不肯直視。
那時候的赤嚳,總喜歡伸手拍他的肩,易水寒卻十分厭惡赤嚳這樣做,第一,若赤嚳拍他的肩,他就會想到他和赤嚳之間的身高差距,第二,他並不需要赤嚳來安慰他。
現在的赤嚳卻不會了,他的臉上沒了暖陽一般的笑容,也不會再伸手拍他的肩膀了,甚至不會說一些激勵人心的話了,那時候的赤嚳總是喜歡對著他說些鼓勵的話,就像生怕他活不下去了一樣。
善良到了愚蠢的地步,也怪不得會喜歡墨歌了。
總是用自己善良的想法來忖度別人的心思,他以為他放棄了天下,皇上就會同樣的放過他們,別人對他好,他就會加倍的對別人好,不管對方對他好是否有目的,就如自己。
他並沒有對赤嚳多麽忠誠,若不是洪都王的原因,他早就暗中謀劃奪了赤嚳的兵權,曾經的他甚至想過要殺了赤嚳,奪走赤嚳的一切,最後還是因為洪都王的原因而放棄,一直到現在,他對赤嚳都沒有對洪都王那樣忠誠,可赤嚳卻從來就沒有懷疑過自己。
在赤嚳心裏,自己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吧,雖然自己從來就沒有這樣認為過。
易水寒又想起那日,他用葉子吹《易水送別》, 赤嚳卻用葉子吹《擊築歌》,那是高漸離和荊軻在燕市上一起合奏的歌曲,他們相互娛樂,不一會兒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沒有人的樣子,互相引為知己。
赤嚳吹那首曲子的目的就是想要引易水寒為知己,那時候的易水寒卻覺得可笑,因為在易水寒眼中,荊軻這個知己,並不值得高漸離隱忍負重,為故人遺誌不惜拚命刺殺秦始皇,最後命喪黃泉。
赤嚳從開始就想把易水寒引為知己,易水寒卻總是把自己封閉,然後隔岸觀火般冷笑著觀察赤嚳的一切舉動,瞧不起赤嚳的某些行為,就像瞧不起荊軻一樣,覺得自己並不會成為高漸離,不可能為赤嚳肝腦塗地。
誰知,他如今還是為赤嚳費勁了心思,卻還是沒有把他推向製高點。
果然,荊軻就是荊軻,成不了什麽大事。
太長的沉默,赤嚳臉上的苦笑維持了許久,再也堅持不住了,於是放鬆唇角,淡淡問:“那你跪了嗎?”
“你猜。”易水寒不明意味的笑,興致勃勃的看著赤嚳說,眼裏都泛著光。
赤嚳猜不到,易水寒太過高深莫測,而曾經的易水寒他更不懂,骨子裏都是傲氣的易家大公子,會咽得下那口氣,跪在曾經匍匐在他腳底下舔鞋的人身前嗎?
赤嚳於是說:“我猜不到,你說吧。”
易水寒覺得無趣,便轉頭看向晴空萬裏的天空說:“跪了,當然跪了,為了易家百餘人死後有安身之處,我二話不說就跪了。”
赤嚳點頭,若不跪,易水寒是沒半點錢買墓地的,看樣子,倒還要謝謝那些給錢的人。
“你是不是在想,要謝謝他們?”
赤嚳驚訝抬頭望著易水寒,隻見易水寒雙拳握緊,青筋全爆,似乎回憶起什麽極不痛快得事情。
“他們確實給了我錢,卻隻給了幾兩銀子,就連買包裹易家人的草席都不夠,更何況要安葬百餘人的陵墓。”
“那你怎麽辦?”赤嚳想不明白易水寒當初是怎麽做到買下一個山頭的,就算地方再差,也要幾百兩銀子。
“我當然也不甘心,問他們怎麽才這麽一點兒,他們卻告訴我,說我不是會賭嗎?賭技還很強嗎?就用這些銀子做本去賺陵墓的錢啊。”易水寒的雙拳稍稍放開,赤嚳卻覺得曾經那事並沒有這麽簡單。
“我立即醍醐灌頂,萬分感謝的謝過他們,然後跑到賭場去賭博,剛開始運氣確實不錯,我賺了許多,再努力一把就能賺到幾百兩銀子,就可以讓他們睡在一個風水好一點的地方了。”
易水寒頓了頓,赤嚳便知道後麵一點出了意外,賭博不可能一直順順利利的,易水寒繼續說:“其實,若我那時候放手,選擇一個過得去的陵墓,就不會發生下麵的事情了,可惜,我賭癮上來了,就不可收拾,曾經一擲就是千金,此刻卻是全部家當。”
“全部?”赤嚳沒想到易水寒那麽瘋狂,若那一把輸了,易水寒就再也沒有機會了,他甚至連求人借錢的資格也沒有,因為別人會說他,說他把給死去的親人買陵墓的錢拿去賭沒了!
“對,全部。”易水寒麵無表情的說,似乎那隻是別人的故事而已,與他無關,“我以為我不會輸,誰知,他們就是等這一刻算計我,讓我一敗塗地,身敗名裂,陪著易家的人一起去死。”
赤嚳不明白誰要置易水寒於死地,便問:“他們為何這樣做?”
“我輸了,然後又回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我覺得茫然無措,似乎不肯相信我會輸。”易水寒淡淡說,沒有回答赤嚳的問題,“他們都在起哄,說我把給家人買墓地的錢都用來賭了,說我沒良心,沒人性,我無力反駁。”
赤嚳隻能靜靜聽著,等易水寒自己解釋原因。
“我不肯接受我輸了,於是賴在賭場裏不肯走,於是有人提議說,用我的手指來賭,一根手指五兩銀子,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赤嚳立即抓起易水寒的手翻看,見易水寒雙手無事才送了一口氣,然後又為自己愚蠢的行為感到羞愧,如果易水寒斷指了,自己早就發現了,何必等到現在。
易水寒沒有在意赤嚳愚蠢的行為,繼續說:“他們要先剁下來才給我銀子,不許我空手套白狼,那時的我還是有些躊躇的,若是和上一局一樣輸了呢?若是輸的所有手指都沒了呢?所以,我便遲疑了。”
赤嚳猜,若易水寒沒有遲疑,他一定會輸的很慘很慘,因為這就是一個圈套,有人要害他。
“他們見我不說話,隻能答應先借我五兩,讓我空手去套白狼,我想用那五兩銀子賺小小一筆就走,可第一局我便輸了,我欠他們五兩銀子。”
果然就是圈套,赤嚳等易水寒繼續回憶。
“他們抓著我的手按在桌上,要剁下我的食指,我自然掙紮,他們卻連刀子都準備好了,還說,若我掙紮,把別的手指剁下來就不怪他們了。”
看著易水寒麵無表情的臉,沒有人能夠想象出這個孱弱的青年是如何熬過那些時日,曾經遭受的一切,都成為易水寒身上盔甲的一部分。
“我放棄了掙紮,閉著眼睛,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在哭。”
赤嚳驚訝於易水寒的坦白,他竟然會把自己哭的事情說與自己聽。
“還好,你父親派來接我的人阻攔了下來,然後用十兩銀子把我贖回來了,我跟在他身後,沉默無言,不知要怎麽才能安葬易家百餘人。”
“即使我不說一句話,洪都王的人也知道我的狀況,奈何他帶的銀子並不多,隻能陪著我去找最便宜的地方。”
“最後,我們找到了哪兒,把原來告老還鄉的老管家請來看護陵墓,因為,他的孩子也葬在哪裏,他很恨我和我的父母,但因為他的孩子葬在哪兒,他隻得留下來陪他的孩子。”
“等我回京有權有勢了,我就會給他們換一個更大更好的陵墓。”
赤嚳點頭說:“會的,一定會有那麽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