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寂寂修竹
客棧的大堂內已經烏黑一片,容璧坐在長板凳上,板凳上放著一塊磨刀石,他用指尖沾一點水,滴在磨刀石上,然後一點一點的磨著他玉骨扇上的刀片。
他身邊的桌上隻點了一盞羊形燈,羊形燈的燈光剛好能夠把他的臉和磨刀石那一小片區域給照亮,其他部分都隱在暗處,好似昏暗的天地裏隻有他一人。
修竹倚在樓梯扶手旁,即使環境非常昏暗,但他還是能夠完全看清容璧的動作,例如水滴沿著他圓潤的指尖滴下,滴在磨刀石上,例如他用剛剛磨好的刀片在手掌上試是否鋒利,把掌心的皮膚劃出淺淺的白痕。
為了得到最鋒利的刀片,必須用自己的身體來嚐試。
容璧的一舉一動都非常流利,似乎已經習慣了,為了做到自己滿意,可以毫不遲疑的利用自己的身體。
就像今日為了得到漣漪的憐惜,故意撞在床板上。
修竹咬了咬唇,繼續看著容璧,而容璧皺了皺眉,今日不知怎的,刀片怎麽都磨不好,似乎是損壞了。
他又磨了磨,然後在掌心劃了一道,卻還是不夠鋒利。
容璧舉起那片刀片放在燭火下觀察,他看了片刻,發現確實是損壞了,便丟在一邊磨起另一片了。
而另一片也是如此,不管怎麽磨都不夠鋒利,容璧皺緊了眉,把每片刀片都觀察了一遍,發現全部都損壞了。
他平日很少使用武器,而且很注重保養,怎麽突然就全部報廢了呢?
容璧困惑,卻突然想起了修竹,今日他和修竹比試了一下,卻也隻是劃上了他的皮膚,並沒有傷到筋骨,怎麽會破壞刀片呢?
他想不明白隻得把玉骨扇和刀片丟擲一邊,然後拿出白日暴曬好的竹條,一個一個在上麵鑽孔,鑽好孔之後開始拚接,然後穿線,最後串聯傘柄傘頭製成骨架。
容璧的動作非常熟練,似乎已經做了許多年。
修竹知道容璧做這油紙傘是為了送給漣漪,若他已經做了這麽多年的油紙傘,那他想必也愛了漣漪幾年吧。
修竹拽緊了手,用法術看了看容璧曾經與漣漪有關的一切,看過之後,鬆開了緊攥的手。
他看見了容璧年複一年的做著油紙傘,把十二月花畫遍;他看見了容璧為漣漪撿起蓋頭,輕輕覆在她的頭頂,遮住了她滿目淒涼;他看見了容璧為了漣漪觸怒梁家;他還看見了容璧在含英麵前喝的酩酊大醉的樣子,口裏卻念著漣漪……
修竹還看見了容璧拒絕了皇上為他和漣漪的賜婚,隻為了讓一心想要嫁給赤嚳的漣漪得償所願。
這些都是為了漣漪。
修竹第一次覺得他的對漣漪的喜歡是多麽渺小,和容璧所做的相比較簡直算不得什麽,他總是惹得漣漪生氣,漣漪在他麵前很少露出真心的笑,而在容璧麵前,漣漪總是可以做到肆無忌憚的笑。
若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那容璧已經默默告白了多少年?
修竹點燃身邊的一盞燭台,瞬間把自己給照亮了,容璧感受到光明,看向修竹,燭台在修竹腰邊,修竹的半身在燭光裏,隻能看到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
修竹倚在樓梯旁,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容璧笑道:“修竹,下午怎麽突然走了?”
“我在想,我和你的差距。”修竹如實回答,他和容璧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讓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卑的滋味。
他天生就擁有高強的法力,沒有經過任何努力,所以他有恃無恐,無論遇見什麽事情都用法力去解決,這是最簡單也最快捷的方法。
而如今他不能用法力時,他卻什麽都比不過容璧了,他不懂如何逗漣漪開心,不懂迂回,不懂以進為退。
他不懂以進為退,所以他會次次被容璧捉弄;他不懂迂回,所以他殺了那些山賊,而不是逃開,因此觸怒漣漪;他不懂如何讓漣漪開心,所以漣漪不喜歡他也是正常。
若三日後漣漪選了容璧,那也是最正常不過的吧。
“哦?”容璧抬起頭,身邊的羊形燈把他的雙眼照的明亮,他怪道:“說說看,我們的差距。”
修竹卻搖頭,不說了,容璧也不追問,低下頭把裁好的紙黏上骨架,現在油紙傘的雛形已經有了,他又細細的修邊,修竹站在旁邊靜靜的看著,雙眼閃爍。
這把剛有雛形的油紙傘,每一個細節都是精致完美的,可見做傘之人的用心。
“要不要我教你怎麽做?”容璧突然說道,打破這樣奇怪的寂靜環境。
修竹搖頭,說:“不用了。”
容璧卻不太適應一個不太熟悉的男子一直盯著他做油紙傘,雙眼閃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讓容璧感到陣陣壓迫,修竹身上傳來與生俱來的冷意。
“我記得你吹‘滴水成珠’很好聽,甚至和漣漪不相上下,能否有幸再聽一次?”容璧記得修竹在太子大婚時為漣漪伴奏,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他身上了,人們都忘了漣漪的舞姿。
修竹點頭,又靠到樓梯扶手旁,從腰間抽出一支竹簫,舉至唇邊,閉上了眼睛,慢慢吹了起來,一曲滴水成珠,如泣般訴出。
容璧愣愣的看著修竹,他不知道修竹怎麽吹的這麽淒婉,比上次更甚,若要說上次是飽含深情,如泣如述,這次便是空寂落莫,沒有特意傾注感情,曲調空靈,卻總是如鴻毛一般撓著悸動的內心,那鴻毛輕輕落在最最敏感的心底,然後泛起一圈一圈漣漪。
他吹這曲子似乎想要極力說明什麽,又似乎什麽深意都沒有。
燭光隻能照著修竹的下巴和吹著簫的薄唇,簫聲愈發的空寂,寂寞的讓人心慌,明明曲調什麽感情也沒有,容璧卻覺得曲中盡是深情。
燭光中的修竹單薄孤寂,一個人默默的吹著衝擊人心的曲調,寂寞的讓容璧想要上前拉著他的手,讓他停止沉浸在孤寂的泥淖中。
“夠了。”突然樓上傳來柔柔的聲音,漣漪站在欄杆旁說道,可是修竹依舊沒有停下,自顧自得閉著眼睛,似乎沒有聽到漣漪的聲音。
容璧立刻上前拉住修竹的手,阻止他陷入心魔。
修竹的手輕顫,然後緩緩睜開眼睛,漣漪也從樓上走下來了,她不解的問修竹:“怎麽了?”
修竹看著自己手掌中的竹簫,雙眼茫然,似乎也很吃驚自己剛剛的行為。
“去休息一下吧。”容璧突然說,漣漪便拉了拉修竹的手臂說:“上樓回房休息一下吧。”
修竹任由漣漪拉著他回房,容璧也繼續做著油紙傘,一點一點的把油紙傘的每一處都做到盡善盡美。
隻是,雙手的動作卻不再像剛才那般自如,而是輕微的顫抖著,似乎是第一次做油紙傘,生怕出現一絲差錯。
容璧不知他怎麽了,聽到修竹的簫聲之後就成了這個樣子,心中從未浮起的寂寞的感覺,如靜寂千年的猛獸突然被放出,再也壓製不住。
他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是寂寞的,所以才會去找一個懂自己的人,或許是知音,或許是愛人,可是,自己的內心,就連自己都不懂,怎麽可能會有人完全懂你呢?
所以他從來都沒有在意這點寂寞,所以當心中的那個人這麽多年還未出現時,他依舊能夠等待。
因為他從來都沒有在意這點寂寞,所以當皇上的要他娶漣漪時,他沒有拒絕,甚至覺得娶漣漪或許能夠舉案齊眉平平淡淡的過完這一輩子。
可如今聽到修竹的簫聲,他突然覺得很寂寞,心中好像空了一大塊,胸口空空落落的,好像缺了點什麽,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那個人,她還沒有出現。
即使知道那個人非常難遇見,甚至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能夠完全懂他,能夠填補他心中的空寂,可是他還是留著一點癡念。
有時候,知道和明白是兩回事。
他不可能和他的叔叔容與一般,一輩子不娶妻。
容璧歎了一口氣,或許,是時候斷了這樣的癡念。
他按了按空空落落的胸口,那裏還有一塊疤,是為了保護漣漪而留下的。
娶漣漪,這個能夠和他舉案齊眉的女子,他不能給她他的真愛,但是絕對能夠給她他全部的寵愛疼愛。
讓她一輩子笑靨如花,一輩子都是一個處在象牙塔上的純潔公主。
而那樣寂寞的修竹,他不能顧及,他不會把漣漪讓給修竹。
能夠護好自己和家人的安危已經非常困難,他沒有那個心思去顧忌旁人的利益。
所以,當皇上要他殺了為陳國戍守邊疆一輩子的洪都王時,他沒有拒絕,因為他知道若他不殺,還有別人去殺,與其讓別人殺,讓別人留下蛛絲馬跡把矛頭指向皇上,還不如讓他自己去。
這樣也可以讓皇上看到他對皇室的忠心。
這樣容家才有與墨家抗衡的能力,這樣容家才不會成為像易家一樣的曾經。
所以,他不顧及赤嚳的感受,讓他的父親命喪黃泉。
所以,他不顧及漣漪的感受,讓她的婚期遙遙無期。
所以,他不顧及修竹的感受,讓他娶不到心中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