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報複之後
梁府的虞美人終於開敗了,現在是滿園的丁香花開。梁子塵抬眼想要仔細分辨丁香花有幾瓣,聽說看到五瓣丁香便可以幸福,可是眼前卻是白蒙蒙一片。
如今他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他低頭,把束起的長發撩在身前,然後拿起膝上的一條紫色綢帶,綁在眼上,動作優雅,儀態撩人。
蒙住眼睛的他,即使失去了顧盼神飛之感,卻更加有仙人之氣。
他並未因為眼睛的問題而懊惱痛苦,反而極度悠閑,勾起嘴角道:“與天鬥又何妨?”
梁子塵就這樣靜靜的坐在盛開的丁香花下,風沙沙的吹過,吹起他眼上紫色的綢帶和淡紫的衣袂,膝上是花色奇特的名貴的貓。
畫麵美得妖異。
梁子芥仔細回想,依舊不記得那貓叫什麽,太多的貓在這裏留下的痕跡,因為梁子塵的癖好便是養貓和種花。
紫色的丁香花開滿了整個梁府,一隻黑白斑駁的貓用爪子撥弄著落地的丁香花,把那花碾的支離破碎。
梁子芥站在盛開的丁香花叢中靜靜的看著丁香樹下的梁子塵,她身上的昂貴綾羅綢緞和環佩在風中瑟瑟發抖,頭上的金色步搖就像她的內心一樣,跌宕起伏。
思緒萬分,最後化成一句歎息,梁子芥轉身離開。
梁子塵好似聽見了梁子芥離開的聲音,他轉頭看向梁子芥離開的方向,即使他什麽也看不到。
“為什麽要追逐那些不真實的東西呢?財富,地位,名譽……家族,與我何關?”梁子塵說道,他不能明白梁子芥對於那些虛幻的東西的熱衷。
“隻是為了證明存在的意義就把自己弄得這般悲哀嗎?”
“隻是為了證明女子可以用別的方法來延續家族嗎?”
他看不懂他這個從小就喜歡黏在他身邊的妹妹。
那時候的她,還是一個單純至極的孩童,即使他對她的態度如何冷淡,但她還是會圍著他甜甜的笑著說:“哥哥。”
她會在他被懲罰時偷偷幫他,即使她做不了什麽。
她會在他身邊嘰嘰咋咋的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即使他從來不搭理她。
而如今,她有多久沒有叫他哥哥了?好似他出書房時,她便開始叫他“子塵”了。
聽說,他呆在書房的那幾年,她經曆了很多事情,受了很多苦。
他不知道是好是壞。
子芥的生母,殺了他的生母,然後又想盡辦法折磨自己。
那個女人不但厭惡自己,還厭惡子芥,因為她生子芥時,差點死去,所以她極度厭惡子芥。
她在懷胎八月時強行生下子芥,因是難產,所以還是晚了幾個小時。
家中最大的孩子,是一個小妾的孩子,這在大家世族裏對於大房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傳出去她讓一個小妾在她之前生了孩子,她會被嘲笑一輩子。
子芥和他一樣,被人遺棄在角落。他極為憎惡這樣的人生,但是臉上卻不表現出來。
他知道,沒人會幫他。
但是那時的子芥卻不明她的處境,她總是樂嗬嗬的笑著,拉著他的衣角,甜甜的喚著“哥哥”。
一心認為世界極為幹淨,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是多麽惡心的。
那時的他並不高,平視子芥幹淨的眼睛時,他會想,是真的幹淨嗎?還是太過天真,天真到無邪,所以不明白自己其實也是肮髒的。
那些孩童,因為無知,他們會有意或無意的傷害別人;因為害怕責任,他們會把責任推卸給別人;因為孩子的占有欲,他們會毀掉他們得不到的……但是他們意識不到他們的肮髒。
子芥的丫鬟碾茶為她抓了一隻麻雀,她的眼裏發出希冀的光,是長期孤獨才會這樣的渴望有人陪伴。所以她才會幾年如一日的纏在他身邊,不管他的態度是多麽冷淡。
他就站在一旁,靠在樹上,看戲一般的看著子芥安撫那隻麻雀。
丫鬟碾茶緊緊的抓著麻雀的腳,子芥用手不停的撫摸著麻雀的翅膀,麻雀還是撲騰的不停,她急了說:“你捏疼它了,給我。”
碾茶隻得把麻雀遞給子芥,沒想到麻雀奮力一撲,尖利的爪子劃傷了她的臉頰,畫麵開始變得鮮血淋漓。
丫鬟婆子們嚇壞了,立刻抓住那隻麻雀,折斷了它的翅膀,讓它再也飛不了。
子芥就那樣滿臉鮮血的呆站著,麻雀也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
他走上前,雙手捧起那隻麻雀,對子芥說:“放它走吧。”
說完便回了他的書房,為麻雀醫治,那時的他便對醫藥極為熟稔。
子芥臉上的傷漸漸愈合了,那隻麻雀也活蹦亂跳起來。他放走麻雀的那天,子芥的眼裏,是難掩的不甘。
“何必留一個不願意留下的,你看,那裏有想要留下的。”梁子塵指指院落牆角的一隻流浪貓,說完,抱起了那隻身上汙穢無比看不清顏色的貓,身上的白色綢緞染出大塊大塊的黑色。
梁子芥再次看見那隻貓時,那隻貓已經變得非常幹淨,身上的毛是純白的,但是尾巴純黑,額上還有一團黑色的,梁子塵說,那叫做“掛印拖槍”,又名“印星貓”,得此貓,主貴。
但凡有流浪的貓,梁子塵都會收留,如果它們再次離開,梁子塵也不會有反應。
後來,他在夜雨中跪在瓷片上,毀了雙腿,眼睛也出現了問題,會看見一些奇怪的東西。
後來,前安樂侯要休掉大房,他阻止了,他不會讓她就這麽簡單的走。
再後來,他一直呆在書房,近十年都未再見子芥。
子芥的丫鬟碾茶會常常來找搗藥,有時是送一些子芥親手做的精致的點心,有時是問問他的身體如何了,卻從來都不說她自己如何了。
碾茶和搗藥關係十分要好,所以碾茶會對搗藥說一些私密的話,這些話都被搗藥原原本本的說給他聽了。
碾茶說,小姐的處境越發的不好,因為大少爺不出門,夫人的所有怨氣都對小姐一個人發。
碾茶說,那些下人都敢對小姐發脾氣了,因為沒人會維護小姐。
碾茶說,小姐說,她不明白這個世界為什麽會這樣,所有人都看不起她這個不受夫人待見的大小姐,他們都長著勢利眼。
碾茶說,夫人打算讓小姐嫁給墨家旁支的人,做填房。小姐不願,和夫人發生口角,小姐割腕自殺未成,鬧的侯爺都知道了,夫人才放棄了那樣的想法。
碾茶說,小姐和大公子一樣從今以後一直呆在書房,不出來了。
她再也不是那個一心以為世界很幹淨的孩子,而是領教過人世殘忍的孩子。她會憎恨她的生母吧,憎恨這個毀了她幹淨的世界的人,不久他就會幫她報仇,她無需知道他做了什麽。
再後來,子芥的生母,求他救她的孩子。
他隱忍了十多年的怨恨終於能夠發泄,時間沒有把他的傷痛抹平,而是把它淬煉成殺人的怨毒。
他讓那個賤人瘋了,賤人後來生的兩個男孩都癱瘓在床。
他用近十年的時間成了他們口中的神醫,完成了心中醞釀十年的報複。他不覺得開心,因為他對一切都不再感興趣。
報複後,原本擠滿心中深刻的怨毒被發泄完,心被膨大千倍的空虛占領。
一切都與他無關了。
山河顛倒,滄海橫流,也都與他無關了。
與男子無關,卻與女子有關,梁子塵看到,戰爭的由頭,都因為一個女子。
“赤瀲和容璧隻怕是想不到他們所說之人,並非他們心中想的人吧……”
“赤瀲以為那個女子是甄哥,怕甄哥因為卷入政治的暗流而被迫害。”
“容璧以為赤瀲會因為甄哥的原因而顛覆江山,他甚至是想過要殺掉甄哥這個潛在的禍水。”
他們如何猜得到,那個人是漣漪。
“何必同情我?同情我就說明你從心裏是覺得你過的比我更好,我不需要你可笑的同情!”梁子塵不能忘記漣漪看他的眼神中難掩的同情。
“不知道,你知道了赤嚳要殺你父親的時候,是什麽樣的表情呢,我真想看看,看看你們兩個針鋒相對的樣子。”看看,漣漪眼中的絕望。
他不知道漣漪究竟是不是心甘情願去和親的,自古有太多的女子犧牲自己,去成全一個無能的男子。
多少傳說的故事都是已女子犧牲為結局?成全昏庸的帝王,成全無能的丈夫,成全自己的忠義。
“蒼生與她們何關?”梁子塵哂笑,憑什麽要用天下大義家族名譽為由來挾製她們?每個人的命運都應該由自己掌控不是嗎?
可是,她們卻主動把自己的命運拱手讓給別人。
還好,子芥不會,她不會讓自己的命運掌控在別人手裏,而是去掌控別人的命運。
陽光愈發的溫柔,丁香花的香氣和陽光彌漫整個梁府,梁子塵伸了一個懶腰,把膝上的貓貓放下去,頭靠在樹上便睡著了。
梁子芥回來便看到梁子塵閑適的靠在梔子花樹上,安靜祥和,嘴角甚至帶著淡淡的微笑。
她的淚忽然止不住的流下,說不清道不明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