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輸贏
不同於初次前來未央宮的忐忑與讚歎,今次再走進這座莊嚴宏偉的宮殿,我的心境已平和許多。是了,前一次來這裏,所談之事並不關乎兒女私情。
說來倒真是天意弄人。前次我來風都商談易幟之時,蕭欒與蕭逢譽皆對我表意挽留,遭到我的數次婉拒;而今,我卻要自請前來,以卑微的姿態請求蕭欒能夠接納於我,換回奉清的一條生路和連瀛的一家團聚……
我為這宿命的捉弄而歎笑不已,然麵上卻仍是一派肅穆地隨著內侍往朝陽殿而行。出乎我意料的,殿上僅有蕭欒一人,並未見蕭逢譽與盛謹的身影。
“民女言問津見過君上。”我緩緩俯首叩拜。
殿上那位睿智的九熙君王半晌沒有發聲,直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方聽得他低低道:“起身吧。殿上無人,不必拘泥,坐著回話就是。”
我聞言低低頷首稱是,才尋了個位置坐定。
“寡人同言小姐,有一載餘未曾見過了吧?”宮婢剛將茶水奉上,我便聽得蕭欒那氣如洪鍾的聲音緩緩傳來。
“回君上,整整一載半。”回想前次我向蕭逢譽借八千暗衛援奉時,乃是奉清瑞晟二年、九熙華夏六十四年的十月,而今次再入風都,則是瑞晟四年、華夏六十六年的五月。細算時間,前後恰好一載半。
此時但聽蕭欒輕笑一聲,道:“一載半的時間,言小姐變化很大。”不待我開口詢問是何變化,他已低低續道:“前次來風都,小姐一臉傲然之色,今次再見,倒是褪去了不少鋒芒。”
若是從前教我聽聞此言,我必心中不忿,定要犯上地頂撞幾句。而如今耳中聽著這話,我倒是無甚知覺了。也許蕭欒所言是對的,時光已無情地將我的鋒芒盡數斂去了。更何況今次入風都,我已將姿態擺得很低。
隻不知這樣的變化,於我而言到底是好是壞。
“世易時移,”我還是淡淡開口道,“一載半的光陰足以令人改變。從前是問津不懂事,有意無意地衝撞了君上,還累得君上數次同王孫殿下置氣。如今問津誠心悔過,萬望君上海涵。”言罷我已從座上起身,俯首告罪。
我此話說得極為誠懇,蕭欒麵上也閃過一絲受用的表情,高高在上地笑道:“若論起年紀,言小姐當寡人的孫女都已綽綽有餘了。寡人一個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還有什麽好同小姐為難置氣的?寡人欣賞小姐尚且不及,言小姐實是多慮了。”
他從丹墀上緩步走下,站在空曠的殿中,繼續道:“如今子言便在龍吟宮中相侯,小姐可要去見他?”
我聞言並未有所表示,相信我此番前來的用意,連瀛在國書中已寫得甚是明白了。我想蕭欒應知曉我的意思。
果不其然,蕭欒見我並未回話,也沒有起身之意,便正了正神色,繼續問道:“言小姐如何得知,寡人一定會應允暫緩對奉清下手,且還會放了謹兒去會連國主?莫非小姐當真如此自信,認為自己價值連城,可敵得過我九熙傾城傾國相換?”
他這話問得甚是尖銳,一時之間我亦無話應對。是了,我又為何會如此自信,當真以為九熙會因我一人而舍卻把持奉清的大好機會?
我正兀自沉吟,但聽蕭欒又已笑道:“你不必指望子言前來助你,今日這裏便隻有小姐你一人。你若是說不出一個能教寡人信服的因由,那麽此次隻能教言小姐白來這一趟了。”
蕭欒這話雖是笑著說的,然我卻直感到一陣寒意襲來。他分明是有意刁難,欲挫敗我的銳氣。
我抬首望向這位矯健睿智的老人,他雖是鶴發叢生,然那紅光滿麵的臉色卻也明白無誤地警告了我,不要再仗著自己的那點才貌去繼續魅惑蕭逢譽,須知當今的九熙國主仍然是他老人家。
我大不敬地打量了蕭欒片刻,便已心中知曉,此刻無論我如何舌燦蓮花,說出什麽高明的理由出來,他都會對我反駁奚落一番。
然既已來到九熙風都,再次進了未央宮,我便從未想過要知難而退。即便會被蕭欒奚落侮辱,我亦要強撐下來。
這般一想,我已垂眸輕歎道:“君上以為問津會如何自誇?在君上這等曠世明君麵前,問津不敢、也從未想過要誇口自詡……”
我鄭重其事地回道:“問津以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值得一國君王以傾城傾國的代價相換。再美好的女子,也經不起這個代價。”
蕭欒聞言輕佻一側白眉,似笑非笑地反問我道:“連言小姐也不值得這個代價?”
我輕輕點頭,回道:“問津自問並無傾城之貌,亦無傾國之才,並不值得君上為我放棄同化奉清、掣肘我義兄連瀛……”
“可是,”我話鋒到此忽然一轉,繼續道,“問津雖不值得一國之君傾城以待,卻值得一位祖父用他疼愛孫兒的心來相換。”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蕭欒忽然蹙眉的表情,唇角浮出一絲滋味莫辨的淺笑:“君上雖是九熙國君,然亦是王孫殿下的親祖父。旁人不知君上疼愛殿下之心,問津卻曉得。問津以為,於此事上,您是以一位祖父的心意來對待殿下的。是以問津私以為,君上會允諾此事。”
我看著蕭欒微微陰沉的麵色,最後笑道:“況且明亭公主還是您的親孫女,盛謹世子亦是您的曾外孫。君上是千古明君,治國依法依度,治家用情用意……作為一位長輩,您不會忍心看著小字輩的,忍受家破情殤之苦。”
聽聞此言,蕭欒頓時停住了一直踱走的步子,立在朝陽殿中靜默不語。半晌,他才低低重複了幾遍我的那句話:“治國依法依度,治家用情用意……”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我感到蕭欒那一直睿智精明的眸子,在聽聞我這句話時忽然明滅了幾番,然後眸光漸漸變得柔和慈祥起來。
我等著他的回話,心情忐忑又平靜。我此來九熙,成與不成,如今全在他一念之間了。
但見蕭欒低吟片刻,忽然又毫無前兆地大笑起來。須臾,他才對著這空曠的大殿上喊道:“子言,出來吧!寡人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