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陰謀(三)
此刻但見連瀛已撫著額頭,頹然地倒坐在椅子上,語無倫次道:“問津,你不知道,我很累,我真的很累。奉清在我接手之時,已是無藥可救了。連氏安逸了幾百年,占了幾百年的天時地利……仰州和演州這般富庶的土地……我的祖上是有多庸碌不為,才會將奉清敗至這個地步!”
連瀛此話我亦是無言以對。不可否認,奉清境內通商便利,土壤肥沃,魚米充盈,物產富饒,若是尋常君王,哪怕是稍稍費一點心、用一點精力來治理這個國家,都不會教奉清落得如此下場。更何況連氏不作為,已不是一人兩人,而是數代君王均為如此。
此時耳畔又傳來連瀛的一聲低低歎息,隻聽他幽幽道:“若是繼黎在此,若是他還在此……我尚且還有三分把握……可如今,這奉清朝中,我又能相信誰、倚仗誰呢?”
他苦笑一聲,自嘲地繼續道:“可歎我繼位四年,原還妄想憑我一人之力能扭轉敗局,挽救奉清國祚。如今方覺,奉清氣數已盡,我是再也無能為力了。”
一時間,議事殿上的氣氛有些沉鬱,我與連瀛俱是無話。殿外隱約可聞一陣嬌俏笑聲,應是連瀛的哪位妃子趁著今日元宵佳節,正在禦花園中遊玩。隻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之下,那無憂的笑聲傳來,更襯得議事殿上的連瀛黯然無力……
我二人聽著殿外的笑聲,彼此俱是無話,就這樣靜默了約莫半柱香的時辰,直到連瀛的隨侍內臣金銓忽然來稟,殿上的氣氛才又恢複如常。
金銓逗留的時間並不長,隻附耳於連瀛說了寥寥數語便又退了下去。然我卻心知能令金銓深夜來報,必是大事,是以便很知趣地對連瀛道:“今日元宵佳節,即便政事紛擾,大哥亦要保重身體。問津先行告退了。”
言罷我正待俯身行禮,豈知連瀛卻似發了瘋一般,拂袖將案上的茶盞推落在地,恨恨道:“九熙當真欺人太甚!”
此時議事殿的門忽然大開,今晚當值的禁衛軍統領匆匆領著百人踏入,想是聽見殿內聲響,以為有刺客闖了進來。
但見這數百人整齊劃一地將刀劍拔出,那統領已執著劍戟擔憂道:“國主……”
昏暗的議事殿內忽然多出了這些手執兵器之人,一時之間我亦有些恍惚,似是被那些利器的寒光耀了眼。連瀛見狀倒是又冷靜了下來,強壓怒氣對那禁衛軍統領道:“寡人無事,你們都退下吧。”
那統領低低跪地稱是,便又一聲令下,領著那百餘禁衛軍匆匆退了出去。這一進一出,十分利落痛快,隻不知在沙場之上,奉清的兵士又是否能像今晚這隊禁衛軍一般?
想得有些遠了,我連忙回過神來,盯著地上那被連瀛摔得粉碎的茶碗,低低問道:“何事教大哥突然這樣惱怒?”
連瀛聞言側首看向我,大為光火道:“問津,你可知,今日蕭欒遣使進了清安城,欲說服繼黎出仕九熙?”
連瀛的耳目竟然這般神通!我不禁在心中暗暗驚歎。平喬入城不過短短幾個時辰,他此來的目的卻已被探了出來,傳入了連瀛耳中。可見這清安城內,消息網尚且在連瀛的掌控之下。
可此事原就極為隱秘,想來除卻我之外,便隻有褚雲深同平喬兩位當事人知曉,那連瀛又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褚雲深自然是不會主動將此事說出來的,畢竟如今局勢未明,在他沒有正式做出決定之前,他還不會那樣傻,自行走漏了風聲。更何況如今平喬是否正式相請於他,還是未知之數。
莫非是褚昭昭?不,也不會是她。褚昭昭之父乃是我的師傅——九熙太傅劉訣,說來她應是站在九熙的立場之上的。況且奉清朝中對褚雲深多有妒恨與傾軋,她又豈會願意褚雲深冒著生命危險繼續留在清安,再為這些人所利用欺壓?
究竟會是誰走漏了風聲?這當真是個值得思慮的問題。細想方才連瀛提到此事的語氣,他顯然並不知曉平喬已將邀請褚雲深出仕九熙的事告知了我。如此推算,連瀛並未派人監視我與平喬。那麽這個耳目,便必定是褚雲深身邊的人!
無論是誰充當了這個耳目,都說明了一個事實,褚雲深身側,已被連瀛安插了眼線。這或許是為保護他的安危,也或許是為監視他的行蹤……總之,連瀛對褚雲深,並不是徹徹底底放了手。
這是否意味著,褚雲深同青雨的婚事,連瀛也已知曉?畢竟今晚褚昭昭和平喬的意外出現,帶來的並不僅是這一個消息。我在腦中將褚雲深身邊來往過密的男女各個都想了一遍,究竟會是誰,能第一時間得到這個消息?究竟是誰……
忽然,我腦中靈光一閃,一個人選已然浮現。是青雨!
定然是她!如此便能合理地解釋,為何青雨的出現會這般突然,恰好是在褚雲深辭官賦閑之後。畢竟自我四年前到清安與褚雲深相識以來,我並未聽說過他身邊有一紅粉知己名喚青雨。頭一次知曉她,還是當年中秋節在清安城的花樓之內。
況且這些年褚雲深一直為涼奉戰事而奔波操勞,又何來閑暇再與旁的女子談情說愛?若要說生出些非君不嫁、非君不娶的情分出來,唯有可能是在褚雲深賦閑蒼園之後,他二人才會有這個閑暇心思。
如此分析一番,我更加確信了心中所想。我帶著疑惑與審視的目光漸漸看向連瀛,頭一次覺得眼前這人是這般陌生……這便是我心中情義雙全的義兄嗎?我好似有些疑惑了。
好一招美人計!不曾想連瀛竟會為了掌控褚雲深,而一點也不顧及我的感受?他明明知曉我與褚雲深彼此存的是個什麽心思,他明明知曉我對褚雲深有著難以舍卻的情意!
可仔細一想,此事卻又不能全怪連瀛。倘若褚雲深當真對我情深不悔、意誌堅定,他又豈會輕易上了連瀛的當,中了這並不高明的美人計?
說來可笑,我與褚雲深如今走到這一地步,我竟不知自己應當恨誰、怨誰!也許一切皆是天意罷了。
這樣想著,我不由覺得全身已生出了一陣徹骨的寒意,直直地冷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