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痛誓
此刻正是辰時,若在平日,是已過了早朝的時辰了。然今日不同,因著曾夙與我的到來,議事殿早已被重重包圍,奉清朝內的公卿權臣一個不落,皆被軟禁在殿內。
待我同曾夙身著鎧甲步入議事大殿時,這些近日裏接連被內憂外患所擾的大臣們早已如驚弓之鳥,各個或麵帶驚恐,或詫異非常,或視死如歸……
我的目光飛速從這殿內眾人麵上劃過,將他們的表情一一納入眼中,最終視線才落在了丹墀禦座上那個臉色蒼白的君王身上,帶著些不負所托的自信微笑,緩緩跪拜行禮道:“民女救駕來遲,萬望國主恕罪。”
身後同時也傳來了曾夙一句相同的請言:“微臣救駕來遲,望國主恕罪。”
此時但見連瀛麵上浮起了一絲幾不可聞的微笑,他撫著胸口輕咳兩聲,方示意我二人起身,緩緩道:“曾將軍同言小姐救駕有功,賞且不及,又何罪之有?”
言罷他已斂了話中的綿軟之意,厲聲對殿上眾人道:“太傅劉詰犯上作亂,罪無可赦,著,即刻拿入大理寺按察司,嚴刑拷問!府中家眷,一並下獄!”
不等連瀛話音落下,曾夙已命了幾名將士近前,欲綁下劉詰。豈知正待下手之際,劉詰卻輕易避開了那幾名將士,一步上前便朝我劈手而來。
今日我正身著鎧甲,行動已比不得從前敏捷,是以落了下風,反應也慢了許多。我與劉詰勉力拆了幾招,眼見不是他對手,便忙尋了個間隙,拔出腰間的驚鴻劍直向他眉心方位襲去。
劉詰見到我手上的驚鴻劍,麵上忽然大驚,身形一頓已停下手上招式,指著我驚呼道:“是你!”
我冷冷一笑,手上卻不曾停下半分,轉手改將劍鋒移至他的咽喉處,低低道:“劉尚書,當真許久不見。”
若非劉詰方才移了心神,想來此刻我也不能這般輕易便製住了他。曾夙眼見情勢逆轉,這一次再也不敢怠慢半分,親自上前綁了劉詰,道:“劉太傅請。”言罷他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欲綁著劉詰到大理寺按察司受審。
劉詰聞言腳下卻半步不動,隻定定蹙眉看著我,目帶震驚之色地道:“你不是已死在涼寧了嗎?”
是了,劉詰自是如同世人那般,以為我入道雲陽山,遊曆之際已病逝在外。我見此刻劉詰已被曾夙製服,方將驚鴻劍收回腰間,淡淡回道:“劉尚書果然好記性。”
自我與連瀛相認之後,我便一直住在祈連宮太平閣內,亦不曾過問政事或是公開出席官宴,是以從未真正見過劉詰的真容。不曾想造化弄人,那日在風都接到師傅劉訣的一紙書信才知,原來這奉清太傅劉詰,竟是故人劉許。
顯然他從前並不知曉我還活著,至少師傅和褚雲深都未曾對他提及我尚在人間。
此時但見劉詰麵上劃過一絲嘲諷之意,喃喃道:“難怪他不願……我原還以為他從前在奉清城樓上救下的,不過是個與你同名同姓的女子……”言罷他又將目光移向我腰間藏有驚鴻劍處,恨聲道:“你果真是紅顏禍水。”
我聞言並未答話,隻冷冷看著他。然他卻似突然想起了何事,忽然大笑不止,直笑得眼中已有了淚意,才朗聲對殿內眾臣道:“你們可知這女子是誰?她是涼寧人!她是涼寧派來的細作!你們還不快將她拿下!”
此言一出,殿上一直沉默的眾臣忽然麵麵相覷起來。須臾,但見一個麵生的大臣從殿側出列,恭謹對禦座上的連瀛稟道:“啟稟國主,此女身份不詳,理應一並拿入京畿大獄,細細審問。”
連瀛聞言忽然笑了起來,蒼白著臉色低低道:“不必審問了,她名為言問津,確是涼人,亦是寡人義妹。”
“言問津”三字一出,方才還靜默一片的議事殿上忽然響起了竊竊私語之聲。是了,即便未見過我的真容,然去年八月在小奉城樓上那個以身止戰的言問津,那個欲以身殉城的言問津,倒已是名傳九州了。
看來我當真一躍成名。
連瀛見狀,又是輕咳一聲,然麵上卻是帶著笑,低低道:“諸位愛卿可還疑慮寡人義妹的身份?”
此時我隻立在殿上不動聲色,然方才那出列相稟的大臣卻似與我有仇一般,又已上諫道:“即便言小姐曾為小奉百姓舍身躍下城樓,卻也不無博取我奉清信任之可能。再者如今平覆侯身份未明,當日又是平覆侯將言小姐從小奉城樓上救下的,是以微臣以為,應當謹慎查明言小姐來意才是。”
聽聞此言,我當真動怒了。若是懷疑我便也罷了,然褚雲深為奉清犧牲了這許多,不僅在國內獻策變法、整治春路,還千裏迢迢前往九熙商談結盟,如今為顧全大局又不惜辭官明誌,還拒了劉許的複國之意……
眼下他尚且生死未明被囚獄中,可殿上這些奉清朝臣,卻竟會眼睜睜說出這樣一番無情無義的話來!難怪奉清要亡國,這腐朽確然是深入骨髓的!為了自己的利益嫉賢妒能,罔顧忠君之士,誰說奉清不亡呢嗬!
我麵上漸漸浮起悲哀神色,寒心地看向仍被縛在殿中的劉詰。此刻他麵上亦是帶著失意的冷笑,好似在嘲諷我,嘲諷褚雲深的徒勞……
我見狀隻覺自己雙目熾熱無比,胸中怒火難平。我緩緩看向殿內一眾朝臣,冷笑著喝問道:“我是異族又如何?難道異族皆是居心叵測之輩?你們見過哪個異族會叛出家國的?你們見過哪個異族會力保小奉的?你們又見過哪個異族會千裏迢迢商談易幟,甘冒生命危險力挽奉清敗局的?”
我狠狠指著殿中這些無用之人,厲聲道:“即便我是涼人,是個女子,可你們當中,又有誰能比我更為涼奉之戰盡心盡力?如今大亂當前,奉清節節敗退,你們卻隻知苟延殘喘、醉生夢死,自己不敢立言退兵,卻還見不得旁人立功!”
“嫉賢妒能,任人唯親,膽小怯懦,苟且偷安!這便是當今九州對奉清朝臣的評價!我區區一個涼寧女子都曾聽過,我便不信你們當真不知!奉清有你們這一群庸懦之臣,怎會不敗?還談何自保?”
我越說越是氣極,隻覺自己已失態到了極點,似發了瘋一般惡狠狠道:“如今可好,國主被你們累了病,褚雲深被你們下了獄,劉詰被你們逼得反,奉清易幟你們又咽不下這口氣!那我言問津,便站在這議事殿裏,等著看你們被涼寧大軍盡數屠戮,亡國滅族!”
此言方罷,殿內立時鴉雀無聲。我再轉身看向連瀛,但見他亦是眉目深鎖,頗為憂慮。
我見狀又是慘淡一笑,繼續看向大殿上的朝臣,冷聲質問:“如今你們可還懷疑我是涼寧細作?若還是有人懷疑,今日在這祈連宮議事殿上,便一刀將我殺了吧。我倒是要看看,是誰竟會這般忠奸不分,是非不明,忘恩負義,自絕後路!”
半晌,殿內無人答話。方才那位凜然上諫的大臣,如今仍舊尷尬立在殿中,不敢再言。
我低首看向自己身上的一襲鎧甲,仿佛是被那冷冽銀光刺了眼,再抬首時,心境已然平複,冷冷對那大臣道:“若是僅以家國血統而言忠義二字,未免太過小氣。難道奉清人便沒有貪生怕死、臨陣倒戈之輩了?我倒瞧著諸位大人們應是明辨是非的,你們的確可以誰都不信,不信平覆侯,也不信我……然你們卻不應懷疑奉清的國主!”
我再一次掃視了朝上眾臣,一字一句冷冷喝問:“敢問各位大人,你們如今誰還懷疑平覆侯褚雲深?”
殿上一時無人應答,唯能聽聞劉詰的冷笑和連瀛時不時的咳嗽聲。
此時我眼前又浮現出了聽聞小奉屠城時的情景,心中更覺痛怒難抑。我緩緩將頭盔取下,撫了撫被那壓得生疼的脖頸,一字一句冷冽續道:“如此,還要勞請在場的各位大人做個見證。今日,我言問津便在此立誓,九州不平,涼軍不退,我誓不再踏涼寧國土!若違此誓,有如此盔!”
“盔”字出口的同時,我已將那頭盔高高拋起,抽出驚鴻劍一招劈下。但聽“咣”的一聲巨響傳來,那頭盔已被我一劍橫劈成兩段,重重落在了議事大殿的正中央。
我終是在這亂世之中跟從了自己的心意,做了最終的抉擇。無論是為我,為連瀛,亦或是為褚雲深,今日我都必須立下這個重誓。畢竟此時奉清朝局已不能再生變數,更何況我也不願意教他二人如我當日在小奉殉城那般,左右為難。
我回首緩緩看向連瀛,此刻他正端坐在禦座之上,笑看於我。那目光中,有信任,亦有動容。我對他報以一個坦然的微笑,再轉身麵對殿上眾臣時,已是堅定不移。無論前方如何步履維艱、千難萬險,我都將勇敢麵對。
為家國計,乃是小忠;為天下計,才是大義!
我在心中暗自告誡自己,前路漫漫,任重道遠,而這個動蕩亂世,才剛剛開始……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