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子言
昏昏沉沉間,我已不知睡了多久。當我再次醒來之時,窗外已是黃昏天色。
我想要開口說話,然嗓中卻極為喑啞,正欲掙紮著起身喚人,但聽一個宮婢已驚喜地上前,道:“小姐醒了?”說罷她已同另一宮婢一齊服侍著我從榻上坐起。
“我睡了多久?”我忍著喑啞地緩緩出口。
那宮婢麵上半是喜悅,半是擔憂,向我回道:“小姐您已整整昏迷了兩天一夜了!”
“竟然這樣久了。”我低低自喃。
“王孫殿下這幾日一直在臨月殿守著您……此刻殿下就在偏廳,奴婢這便去請……”說著那宮婢便欲轉身而出。
“且慢,”此時我已顧不得虛弱無力,忙低呼阻止道,“給我倒杯水,還有,先為我整理梳妝。”
我不能以這副病容見蕭逢譽,於公於私,都不能,也不願。
此時一名宮婢已連忙端了茶水上前,我一飲而盡仍覺不解渴,又飲了一杯,方緩了幹渴之意。
我坐在梳妝台前,瞧著鏡中支離慘淡、毫無血色的自己,又淡淡對那宮婢道:“胭脂再上得重一些。”
那宮婢正點頭低低稱是,但見蕭逢譽已急急邁進了屋內。他瞧見我正坐在銅鏡前上妝,麵上有些微安心之意:“既知道梳妝,可見已是無礙了。”
不待蕭逢譽再開口,屋內那兩名宮婢已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我坐在銅鏡前並未立起,隻轉過身抬首看他,使了極大的力氣才笑出來,對他道:“這算是救命之恩嗎?讓你見笑了。多謝。”
蕭逢譽此刻正麵色鄭重地審視著我,道:“言兒,你可知太醫是如何對我說起你這病情的?”
從前秦惑曾為我診治,提及我是心中鬱結所致。想來這太醫所言大約與之相差無幾,思及此處,我便對他點了點頭,道:“大概能猜得出來。”
蕭逢譽大約是對我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有些不滿,便蹙眉道:“知道你還這樣拚命做什麽?你就這麽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此刻我實在無力同他多言,隻得低低道:“我有分寸,不礙事的。”
“你的分寸是什麽?”此刻蕭逢譽終於動了肝火,又走近幾步,怒道:“言兒,這一次你無礙,並不是每一次都會這樣好運!我已向王祖父稟明,奉清易幟一事你不必再參與,隻需在臨月殿好生休養便是。”
“不可!”聽聞他此話,我亦有些著急了,連忙起身對他反駁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得很,真的無礙。”
此刻蕭逢譽周身正散發著一股微寒之意,見我執意如此,他的麵色已很不好看,斥道:“如何才是無礙?言兒,你如今已經二十有二了。旁的女子在這個年紀上,早已兒女成群。你看你如今這憔悴模樣,還談何無礙?你又何必如此執著?”
此言甫畢,蕭逢譽那燦若群星的雙眸已又是一黯,低低歎道:“你還在等平覆侯對嗎?”
“不,與黎侯無關,”我搖頭否認道,“不過是自己牽絆太多,不能安心獨善其身罷了。”
“你是女子,理應回避三國政事。”蕭逢譽語中已有焦急怒意:“你以為連瀛對你當真是兄妹情深嗎?他這是在害你!他利用你來九熙勸盟,利用你刺激段竟瑉……你想想你眼下落得這個地步是因為誰?言兒,你這樣聰明,難道對此當真一無所知?”
我聞言隻能垂眸不語。
“言兒,”他忽然欺身上前,走到我身畔繼續歎道,“我雖很想見你,卻也不欲是在這樣的時機下。連瀛若當真為你好,便不該讓你來九熙,不該讓你參與三國紛爭中。”
連瀛是在利用我嗎?我心中其實是知曉的,也能理解。如今以他私生子的身份,又是新主登位的情境,可信之人數來數去僅此幾個,他身邊已無人可用。
若不是情非得已,我相信連瀛是不會刻意將我牽扯進來的。再者,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他從前已勸過我,雖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但我卻並未接受。
若論起“利用”二字,我與連瀛在大應宮初遇之時便是互相利用的。他利用我尋個藏匿之地,我利用他尋個出逃理由。
再次相見,也是我先利用他的。當初正值我見到褚雲深,是我為了探明褚雲深的身份,借口留在了清安。恐怕連瀛心中也是清明得很,然他還是應允我留下了。
如此說來,連瀛對我已是極為仁至義盡了。
大約是我半晌未有說話,蕭逢譽麵上的怒色已越來越重,語中還隱隱夾帶了些擔憂,問道:“你是否身子不爽利了?我去傳太醫……”
我聞言哂笑一聲,勉力阻止道:“無礙。子言,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擔心我,掛念我,愛重我,我都清楚明白。人非草木,你這份情誼我很感佩。可如今我走的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與連瀛、褚雲深都沒有幹係,不能怪任何人。”
我將頭輕輕一撇,輕歎一聲:“大約隻能怪宿命吧!”
話到此處,我又想起了小奉屠城一事和褚昭昭的身份,麵上不禁帶了神傷之色,繼續道:“隻要一想起我曾經造下的孽,我心裏就難受……如今能做些事,就當是一贖前罪,我心裏也會好受些。”
蕭逢譽聞言很是沉默,一時間,我二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皆是無話。大約過了一炷香之久,他才又輕輕一歎,道:“言兒,你就是太重情義,太善良,太念舊了。你這樣我豈能放心?”
言罷他又輕輕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補充道:“可我喜歡的也正是這樣的你。當真很是矛盾。”
我不意他竟會說得這樣直白,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接話。太重情義嗎?也許是的。否則如今我也不會落到如此兩難的境地,從而一味折磨自己。
我抬首看向蕭逢譽,但見他也正盯著我瞧,那目中是深情款款,教我大為窘迫。
“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在冥渠山間,折馬而回的情景……”此時但聽他微微笑道:“當時我原是存了兩敗俱傷的死誌了,初開始見你袖手旁觀,是有些失望,可後來你調轉馬頭回來助我的時候……我隻覺今生從未如此歡喜過……”
他神情曠遠,應是回憶起了那段往事,低低道:“從那時起,我就知曉,我已陷進去了,再也逃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