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含紫
段璀瓔這一番話,卻教我聽出了示威之意。她說了這許多,不過是想告誡我,一來她的身份已與從前大有不同;二來她與段竟瑉才是最般配的,且段竟瑉亦是對她信任有加。
約莫她已將想告知我的話說得差不多了,此刻但見段璀瓔又笑對我道:“王上待你的確是好,連流雲宮都怕你住了委屈,將含紫宮撥給了你。走吧,我這便送你過去……”
我與段璀瓔一路再無話可說,直到含紫宮在即,她才淡淡對我道:“我就不進去了,看見金九就添堵。你麵上還是有些紅腫,我命人差個禦醫來給你瞧瞧。”
“不必娘娘費心了。”我回道:“用冰敷敷就好,並無大礙……”
然一句話未完,我便瞧見西側有一男子遠遠而來。我正思忖這是何人,看打扮不像宮中內侍,卻見段璀瓔已深吸一口氣,對我冷笑道:“果真不用我操心,王上已替你打點了一切。”
說話間,那男子已行至跟前,見了段璀瓔,忙行禮道:“微臣秦惑見過貴妃娘娘。”
這是秦惑?我細細看去,這才發現他的確是著了太醫官服的。此時但見段璀瓔麵上閃過一絲不悅,冷冷道:“免禮。秦太醫這便為言姑娘診治吧,本宮先行一步。”
言罷她也不再同我說話,便匆匆甩袖而去。我見她對秦惑似是有些不耐之意,雖猜不出原因,卻也不欲多問。
秦惑此時已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姑娘請。”
我便同他一道邁進了含紫宮。
金九早已在殿中候著,見我與秦惑一同入內,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秦惑低眉道:“王上那處急著召喚老奴,老奴先行告退。姑娘這裏,勞煩秦太醫多擔待。”
我眼見金九那副模樣,似對秦惑亦有嫌惡之意,心中更為好奇。正尋思著個中原因,但見金九已對我俯首見了禮,匆匆出了含紫宮。
秦惑仍舊是那副淡淡模樣,不辨悲喜,道:“姑娘請坐,待微臣為姑娘看看傷處。”
我剛尋了一處坐定,但見他的手指已然探了過來,我有些警惕,忙將脖頸向後一揚。他的右手探了個空,卻也並不言語,隻左手鉗住我的後頸,右手微涼地再次探到我的頰上。
我見他目中專注,便也垂了眸,任他診治。不過須臾,他已起身,從背來的藥箱中取出一白一紅兩個瓷瓶,對我道:“白色是祛疤的,外敷,一日四次;紅色是消腫的,內服,過了今日便不用再服了。”
我點點頭,從他手中接過那兩個瓷瓶,道:“記下了。多謝秦太醫。”
秦惑此時已背起了藥箱,道:“微臣這便去了。姑娘保重。”
他話到此處,竟是對我含了些怨。我有些懷疑是否是自己太過敏感,但見他已朝我頷首示意,轉身出了含紫宮。
我看著秦惑的背影有些呆怔,仍舊為方才自己那一番過於荒謬的揣測而驚疑不定。此時忽聽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個略帶哭腔的聲音已然響起:“公主……”
我有些恍惚,這個稱呼已有許久未曾被人提及了。門外站著的是漪水,是那個曾近身服侍我五年的女子。我連忙起身,一時之間竟有些想要落淚。
漪水見狀忙快步走進殿中,托住我的雙手低泣道:“公主,漪水好想你……”
我強忍淚意,拭去她麵上淚痕,笑道:“傻姑娘,一載未見,你一切可好?”
漪水聞言點點頭:“王上待我很不錯,將我留在錦繡宮中侍奉榮錦貴妃。此次王上和貴妃娘娘是特意將我撥回來服侍公主的。”
“你沒聽我的話,出宮嫁人?”我忙問道。
漪水搖了搖頭:“王上倒是提了,是漪水自己給回了。漪水寧願留在恒黎宮裏,至少還能等到公主回來之時。”
她麵上又有些淚意:“漪水原是因亡國一事,對王上存了些怨憤的。王上心裏也知道,卻並未為難我,見我不願出宮嫁人,便將我撥去了新修的錦繡宮,侍奉榮錦貴妃。”
原來段竟瑉並未讓段璀瓔入主鳳還宮,而是為她單獨修葺了一座錦繡宮。
我點點頭,笑道:“傻姑娘,如今咱們不是又見了嗎?別哭了,再哭下去,不知是我服侍你,還是你服侍我了。”
漪水聞言果然止住了哭聲,隻抽噎道:“公主的臉是怎麽了?”
今日從小金殿一路走來含紫宮,路上被宮婢內侍瞧得多了,我已有些習慣,便道:“方才秦惑不是已來診治過了?無礙的。”
漪水聽聞“秦惑”二字,麵上亦露出莫測表情,這更加印證了我方才的觀察與揣測。我眼見此刻四下無人,不住脫口問道:“為何你們看見秦惑,皆是一副厭惡之意?”
漪水聞言蹙了蹙眉,低低回道:“公主你是不知,秦惑對王上存有非分之想……”
秦惑居然是……我雖心中已有了隱隱猜測,然此刻聽漪水坐實此事,仍覺訝然。
漪水見狀,又繼續道:“原先王上是愛才,看重他一手好醫術,欲留他入主太醫院。誰想到有一日他同王上飲宴,醉後卻動了非分念頭……王上自然震怒,原意是將他剔除宮去,誰想他為了留在宮裏……便揮刀自宮了。”
我聞言雙手不禁捂在口上,生怕自己驚呼出來。難怪段璀瓔、金九乃至漪水都會對秦惑有如此厭惡之意。原來秦惑為了段竟瑉,竟做出這等事來!
秦惑是醫者,且還是神醫,他自然知曉自宮對男子而言是如何殘忍,可他卻還是……
我忽然有些憐憫秦惑。他若是個女子,大約這份癡心還能得到一絲回應,即便無愛,想來段竟瑉也能給他一個名分。然秦惑卻生成了男子,段竟瑉又沒有龍陽之好,如此一來,他這番心意是注定要空付了。
這樣一比較,我自覺已足夠幸運。至少我曾經無所忌憚地愛過、被愛過,如今雖心有遺憾與牽絆,可於情愛一事上,還是能夠自主的。
我又想起此次回來涼寧的初衷。如何才能不傷一兵一卒地化了這場幹戈?亦或是能夠將幾方的傷害降到最低?
我隻覺天地造化,實在弄人至極。不過經年時光,我與段竟瑉已成了親兄妹,李持亦成了奉清新主,即便是褚雲深,也有著莫測的身世……
如今看來段竟瑉是欲一意孤行的,雖然他已承諾短期內不會再出兵討奉,可時間一久,難保不會再動心思。
可我眼下此等處境,又不是日日都能見到他,如何才能教他絕了起戰的心思呢?
我對著鏡中塗抹著秦惑給的傷藥,那微涼的觸感卻讓我心中有了計較。
我命漪水領了兩匹白帛到含紫宮裏,又吩咐宮婢整頭整尾地裁成了幾十方羅帕,便命他們都退出了小書房,隻自己對著那些羅帕靜靜沉思。
心中既已有了主意,我便下定決心。可笑從前我一直盼著段竟瑉對我絕了曖昧念頭,如今卻又期望他能憐憫於我,同意休兵。
如此想著,我已將左手食指咬破,將鮮血滴入盤中,提筆蘸著那抹殷紅寫道:“蓋聞明主不因喜功而妄大,家國不因擴土而征伐。國雖大,好戰必亡,今有言問津血書上諫,盼王上斟酌兵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