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賀使(三)
一晚之內連喝兩場的嚴重後果是,第二日我醒來之時已日上三竿。雖然酒過一夜,然我此刻仍舊感到頭痛欲裂,嗓中幹澀。
小側服侍我起了身,道:“國主昨夜臨去前交代奴婢,今晚有國宴,主上不便來探望小姐。隻請小姐酉時在引仙殿後的溶清池相侯,自有故人前來與小姐相會。”
我此時尚且有些不大清醒,思量半晌,才想起今夜是涼寧與九熙來賀連瀛即位的國宴。這樣的場合,我自是不便露麵的,他教我酉時在溶清池相侯,應是替我約了段竟琮。
父親已不在人世了,段竟琮如今是言家唯一血脈,我自然是要替父親照顧他周全。見一見也是好的,至少我要知曉他平安無事。
……
去溶清池的一路上,我都在思忖著要如何與段竟琮問候,誰知方到溶清池,卻見他已在此相侯。
段竟琮見我前來,已麵上含笑道:“問津,好久不見。”
我亦微微對他頷首示意,快步走近道:“一年未見,你過得如何?”
他偏頭想了片刻:“王上待我倒是不錯的……我如今住在屏淩宮中……”
我正不解他為何突然說起屏淩宮,然轉念一想,卻已明白過來。段竟琮既禪了位,承命宮自是不能再住了。
屏淩宮原是承武王生母、也是我的祖母恭懿王後的住處,奢華非凡,乃是恒黎宮裏最為舒適的一處宮殿。再者恭懿王後生前疼愛段竟琮之事我也略有耳聞,如今段竟瑉將他安置在屏淩宮內,無論是身份上還是情感上,都是極合適的。
段竟琮想是見我半晌不語,便又笑道:“我自做了太子以後,便一刻也未曾真正快活,不過是為了不教母後失望,才勉力為之。如今卸下重任,自是大覺輕鬆自在。”
他停頓片刻,又道:“再者王上的確比我更適合擔當涼寧大任……無論是能力上還是血統上……”
他能有此一想自是極好的,我原還擔心他心有不甘,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我怕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會教他想起前情往事,徒惹自傷,便忙笑著道:“聽聞祺錦公主生了龍鳳胎?”
他點點頭,雙手比劃一下,笑道:“兩個小家夥如今都這麽大了,直讓祺錦和程讚焦頭爛額。不過看著很是讓人歡喜。”
我見他眉宇之間滿是笑意,便放下心來,笑道:“你自己也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怎得看著旁人家的孩子,倒比說起自己的孩子還要歡喜。”
我迎著夏風,繼續低低笑問:“天心、天藝和天律可好?”
段竟琮點頭道:“都很好,如今天心和天藝還會時常念起你,問我你在何處。”
段竟琮這一句話教我頗有些尷尬之意,正不知如何回話,但見他又上前兩步,站在我身側,道:“你怎會和奉清新主相識的?”
他並不知曉段竟瑉與連瀛曾是師徒之事,我自也不會去多嘴提及,便笑道:“你也知曉連國主從前曾是在野的,我與他是那時相識的。”
他微微沉吟,終還是委婉地問道:“你與奉清新主是……”
自我住進祈連宮,我與連瀛的關係便多為宮中所猜測,這些流言蜚語聽得多了,便也習慣了。我情知段竟琮亦如眾人那般對我兩的關係有所誤會,便解釋道:“連瀛是我的義兄。”
段竟琮聞言沉默不語,我以為他已是認可了這個解釋,誰知他又遲疑道:“義兄義妹的身份,是最為曖昧的。問津,你若不願再與宗室之人有所牽扯,還是不要同連瀛走得太近為好。”
我聞言心中有些不快,不知他為何會將我與連瀛的關係想得如此不堪,於是便正色對他道:“我與連瀛,隻是兄妹關係,再無其他。”
段竟琮大約是見我麵上不悅,便軟了下來,歎道:“我是關心則亂……你如今還肯見我,我已很是驚喜。”
“自是要見的,”我道,“畢竟你如今已是言家的唯一血脈……我雖非父親親生,然父親卻待我勝似親兒。這養育之恩我無以為報,唯有代父親看顧好你,方能慰藉他在天之靈。”
段竟琮聞言目中閃過失望神色,黯然道:“問津,你非要同我講得這樣清楚嗎?”
他見我不語,又從腰間取下一物,遞至我麵前,輕輕歎道:“這成心鎖我一直佩在身上……”
我當日贈他成心鎖的原意,是怕段竟瑉日後對他起了殺心,希望到時段竟瑉會看在我的麵子上、亦或是看在成心鎖的麵子上,饒他一命。
可如今看來,於贈鎖一事上,他還是會錯了意。
若在平日,段竟琮自然不會再對我說出這些敏感的話了。可今晚他大約是在席間喝了些酒,才會如此善感,將心事傾訴出來。然我與他之間,畢竟有父輩的恩怨糾葛橫亙其中,如今除卻這尋常問候之外,我實在難以同他再多言旁的事情。
我與段竟琮,不過是有著錯位人生的兩個人,日後,亦隻有這一層關係而已。
我見他已拿出成心鎖說事,擔心再說下去彼此會有尷尬之意,便道:“你是涼寧賀使,離宴久了不好,快回去吧。我既知你安好,也算放心了。”
我又後退兩步,道:“你在恒黎宮中,要多保重,切勿惹他惱怒。我這便去了。”
說罷我欲轉身離去,他卻忽然大步上前,阻了我的去路,質問道:“你教連瀛約我至此,自是擔心我的安危,為何還要托了言家血脈的說辭?”
說罷他已拽住了我的衣袖,我見狀忙狠狠掙紮一番,卻是徒勞無果,便道:“我自是為了父親,也是為了從前那一點情誼……你莫要教我後悔當初救你。”
話已至此,我自覺說得是坦誠利落。溶清池畢竟離引仙殿不遠,我擔心宴上有旁人看見,是以不欲與他多做糾纏。
他仍舊緊緊拽著我的衣袖不放,身上盡是酒氣。我見他牽扯著不肯鬆手,正暗自後悔今夜未讓小側隨侍,但聽一個清冷的聲音忽然幽幽響起:“宴至尾聲,太清王怎得逃席了?”
我尋聲看去,是褚雲深。
此時段竟琮才似清醒過來,忙鬆開扯著我衣袖的手,淡淡道:“多謝清安爵提點,不過是薄醉出來透透氣,這便回去了。”
說罷他又看了我一眼,才轉身往引仙殿方向而去。
我見狀長舒一口氣,對褚雲深道:“多謝清安爵解圍。”
他目中神色難辨,聲音也隱帶不悅:“溶清池人煙稀少,言小姐還是當心為好。”
我並未即刻接話,隻兀自低頭斟酌該說些什麽。近一月未見,褚昭昭已成為禁忌話題,無論她傷勢如何,我是不能再問的。
因她斷腕一事,我與褚雲深彼此皆知,如今我二人之間最好的關係,便是互為路人。是以他今晚能替我出言解圍,已是極為難得。
我正欲敷衍幾句,同他行禮道別,但見褚雲深已麵無表情出語問道:“九熙太傅劉訣,不知言小姐可熟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