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忘情
在承武王下了賜婚旨意後的五個月中,我一直住在胤侯府上。胤侯段赴頤子多女少,隻一個女兒還是庶出。胤侯正妻產得兩子,膝下無女,所以對我頗為喜愛。
雖不知這喜愛中有多少出自真心,然而我如此渴望親情,在這胤侯府中的五個月裏,竟也與胤侯及其夫人生出了一些親近之感。
與胤侯夫人熟識了,我才知曉,原來胤侯夫婦皆是我父母舊識,我父親言峰與胤侯段赴頤不僅是同僚,更曾一道出生入死、上陣殺敵。其二人情義,可謂非比尋常。難怪承武王獨獨指定胤侯收我為女,更將我的真實身份告訴了胤侯。想是他早已斷定胤侯會應承此事,且會對我多有照顧。
單就此而言,承武王確實思慮周全。
天家無常。既已注定入宮,那我與相識已久、視為兄長的太子段竟琮攜手為伴,雖無望一生恩愛,想必也可保相敬如賓。再者,自楚璃死後,感情二字我亦不奢求了。
大婚前兩月,我聽胤侯提及,承武王已昭告天下,說是靖平公主歸國後一心入道,已在雲遊九州期間不幸病逝。為著全了這個謊言,承武王還命人在雲陽山上為我修建了一座華麗的墳墓。
的確,在這世上,言問津已死,如今的我,隻能是段綾卿。
大婚前夜,我終究想去悼念那個身為靖平公主言問津的自己,於是顧不得第二日便要大婚的喜慶氣氛,倚仗自己的輕功,星夜前往雲陽山,欲一睹那塊華麗的墓碑。
畢竟是公主的墳墓,製式都是有規定的。此刻整座墳墓修建進度僅有十中之一,然那主體墓碑的字跡卻已雕了出來“三清太玄景師、靖平公主言氏長寂”。此刻已是深夜,修墳的工匠們皆已睡去,我輕輕走到那未修完的墓碑麵前,種種前塵往事浮上心頭,心中一時也是百般滋味。
此時忽聽一個聲音傳來“卿綾?”我轉身看去,卻是慕侯段竟瑉。但見他一身酒氣,雙目通紅,早已沒有了往日清俊整潔的氣質,似是十分頹廢疲倦。
此刻他正麵帶驚異看向我道:“當真是你!他們都說你死了……”
“我是死了,”我對他輕笑,“早在應天城,我便已死了。”
段竟瑉聞言又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目中隱隱透出激動之色。他看了看那座墓碑,急問道:“這是何解?我當真以為你……請存告訴我的時候……我兼程趕來……我不信……”他已語無倫次起來。
“慕侯該不會隻為了瞧一眼我是生是死,便不顧王命,甘冒風險離開封地吧?”我打斷他問道。
他聽聞此言,方才的驚喜激動之色已漸漸隱去:“明日太子大婚,我是奉詔而來。”
“哦?慕侯是來觀禮的?”
“卿綾,”他見我態度冷淡,忽然抓住我的手,急道,“以前我不告而別,惹你傷心。今次我已想得明白,太子大婚過後,我便請奏父王,我要娶你!”
我聞言一陣冷笑:“娶我?這話當真耳熟。我依稀記得,慕侯三年多前便對我說過這句話……”我抬眸直直盯著他的雙眼,道:“如今才兌現,慕侯不覺得太遲了嗎?”
他俊逸的麵龐微有黯然,低低道:“既然父王已昭告天下說你死了,你便不再是靖平公主了。我去求父王,他會答應的!”
“不,他不會答應,我也不會,”我捋下他拉著我左臂的那隻手道,“你可知這裏為何會有我一塊墓碑?”
他聞言低頭不語。此刻我心中滋味難辨,卻又輕笑起來,一字一頓道:“因為靖平公主已死,如今我是暄西郡主,段綾卿!”
段竟瑉聞言猛一抬頭,眼中盡是難以置信之意。
我見狀心中升起一絲快慰,便指著那塊墓碑道:“你道為何靖平公主會突然‘死去’?不過是將我改頭換麵,換了一個身份而已。我一旦嫁予太子,隻怕你的雄心壯誌會更難實現。你應當知道,我雖不是爭強好勝之人,卻也不會任人宰割。”
此刻的他已迅速恢複冷靜,仿佛方才那個癡情而又失態的人從來不曾存在過。他麵無表情,看著我道:“你果然是知道我的。我的心思從來不想瞞你,也瞞不住你。”
“你倒坦白,”我道,“隻是你該收斂一些,否則終有一日,你我會站到敵對的立場之上。”
他目中隱有哀傷神色,一襲黑衣在月色下更顯清俊孤獨,我見狀隻覺心中更加快意,在他麵前,我終於能夠扳回一局。
我走到墓碑之前,單手撫摸碑上字跡,輕聲道:“我並不想卷入你兄弟二人的紛爭……但我畢竟即將成為他的妻子……”
我自問很了解段竟瑉,在這世上,他最愛之物便是權勢,最愛之人便是他自己,情愛之事,於他隻是生活的陪襯而已。單看他如今已二十三歲卻連個侍妾都沒有便可窺知一二。
世人都道慕侯眼高於頂,對妻妾頗為挑剔,是以如今仍舊孑然一身。然而在我看來,他不過是在等一個能夠為他提供助力的女人。在這個女人沒有出現之前,他是不會隨意娶一個無用之人回來,更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而壞了大事。
所以今日他求娶我一事,在我耳中,也不過是戲言罷了。一旦有一個身份更為顯赫的女子出現,他必定會休妻再娶。
段竟瑉既然能夠在獨孤王後手下隱忍十五年,必定能忍常人所不能,更何況隻是少了幾個女人而已。
“卿綾,你比我更心狠……”段竟瑉喃喃道。
“時辰不早了……”我並未答話,隻看向天上彎月:“過了今日,你便要開口喚我一句‘王嫂’了。”
他聞言大笑起來,那笑中多是諷刺之意:“卿綾,你很厲害……連太子也成了你裙下之臣。”
“慕侯謬讚了,”我報以冷笑,“我自十二歲便與太子相識,至少知曉他是性情溫和、重情重義之人。慕侯今日這樣說,可要問問自己良心。”
段竟瑉聞言一雙幽眸微垂,冷冷道:“如此說來,我倒是無情無義之人了。”
我見他如是說,心中大有不吐不快之意,於是索性將心中所想全數吐露:“我自問並非小氣之人,自知曉了你的真實身份,便也能體味到你身在其中的苦楚。對你當日在應天不告而別,我雖不能全然釋懷,但事隔三年,也不至於記恨至今。”
提及此處,我又想到了那一襲白衣,還有聽聞他死訊時的悲戚,心下更為黯然道:“可我一看見你,一看見許景還,便會想到楚璃的慘死……楚璃是我師兄,我在應國三年,多虧他的照拂……然而我卻引狼入室,害他國破家亡,身首異處……”
“我從未想過你對楚璃竟會有如斯情誼……”他細細盯著我道:“我不是楚璃,不會拚死回護一個異族女子。我亦從不是兒女情長之人,更加不會為了女人而放棄心中所求。”
我早知段竟瑉心思,於是便冷笑譏諷:“如此說來,我竟是慕侯殿下的知音了。”
我雙手按在腰間藏有驚鴻劍之處,低低道:“過往種種,今日你我便在此前塵盡忘。還請慕侯不要將我身藏驚鴻劍之事說與其他人知道,也請轉告鎮國將軍代為保密。我亦保證不會多嘴將殿下的雄心壯誌告知他人。”
“如此甚好,一言為定!”他的麵容與聲音愈發冷了起來:“你我若違此誓,有如此碑!”
“碑”字出口的同時,他的左掌已順勢而出,劈在了我那塊尚未雕刻完工的墓碑之上。但聽“轟”的一聲,那墓碑已被他一掌推倒,順著千霞峰掉入懸崖之下。
我見狀不再言語,轉身朝山下走去。此刻已是醜時,再耽擱下去,隻怕我會趕不回去,耽誤了大婚吉時。
“卿綾,”段竟瑉在身後喚我。我停住腳步,回首道:“慕侯殿下又喚錯了,我是暄西郡主段綾卿。”
月光之下,但見段竟瑉左手盡是淋漓鮮血,他雙眼泛紅,對我冷笑道:“今日之痛,來日我必要段竟琮百倍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