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太子
我與段竟瑉相識過往,是我一生都不願再提及的痛處。每每憶起在應國與他相識之事,我的心中便是一陣劇痛。不過心痛亦好,能使我回過神來。
我見李持麵帶愧色地盯著我,知道他定是看到我剛才那難過模樣,忙換了話題道:“茶都涼了。”
他目中愧疚之意更深:“你隻比我兒子大四歲,我一直把你當成晚輩看。原想著閔仲成是我徒弟……”
“你還有兒子?”這倒是個稀奇事,我自認識他以來,從未聽他提及過,想必段竟瑉也不一定知情。
“這有何稀奇。你今年十八,我可都三十三歲了!算來我的孩兒也十四歲了。”
“怎得從未聽你提起過此事?”
“他與他的母親生活在九熙。”李持目中帶有些許難言的憂愁。
李持並未說那是他的妻子,可見那女子必是孤身帶著他的孩子。世人都道李持是劍術高手,孑然一身,行蹤不定,卻從未聽說他還有個孩子。想來他也怕對頭找到他的孩子尋仇,是以一直瞞著。我怕再問下去會揭到他的痛處,也不敢開口多言。
然而他卻似回憶起什麽,淡淡道:“你可記得我認識你那日去大應宮是為了殺誰?”
“自然記得。你去刺殺齊侯楚珅。”
“我是孤兒,雖為奉清人,卻是在應國長大。十五年前,我尚未成名之時,便是楚珅的貼身侍從。那時他年幼尚未封侯,隻因我犯了錯事,他便在我的食物中下了春藥,又引我誤闖女子閨房,我便在無意之中強暴了一位身份尊崇的女子。為了此事,九熙王室一直不肯善罷甘休,已先後派了許多人追殺我。我為了躲避殺身之禍,迫不得已才加入奉清‘玉門’,當了殺手。”他淡淡說道,仿佛那並不是自己的故事。
“那女子是九熙王室中人?”
他點了點頭,道:“後來她懷孕了,生下一個男孩。孩子卻也認了別人作父親。”
李持說得雖然簡短,我卻知道這其中必是凶險艱辛:“所以你恨極了楚珅,一直去追殺他?可十五年前,他才多大啊!”
“不錯,十五年前,他隻有八歲。”
我聞言更是震驚,一個八歲的孩子,竟能設計自己的侍從去強暴另一個國家的宗親之女……然後再借他人之手去追殺李持。若不是李持武功高絕,又加入“玉門”,隻怕早已被楚珅折磨死了。
我如今更加堅信了以前在大應宮中所聽聞的傳言。
齊侯楚珅,好男色,養孌童,出手狠戾,性情乖張。
我忽然想起了初歸涼寧時,許景還曾經說過的話。涼應一戰,楚應王室成年男子,隻他一人活命。可見他定有幾分本事。
我見李持言辭中頗為感慨,便道:“過去的事情便過去吧!如今應國已亡,一切恩怨也已煙消雲散。我這裏有恒京最好的桃花醉,你沒聞到酒香嗎?”
李持聞言拊掌大笑。我便吩咐漪水抱了兩壇恒京久負盛名的桃花醉,與李持對飲起來。
然正飲到興致上,璿璣宮一女婢忽然來報:“公主,太子殿下已到正殿了……”
我心中頗為詫異,自修道以來,除卻祺錦公主段意容,我與宮中各人幾無往來。如今段竟琮忽至,不知可是宮中有事。我心中思量,口中也對那女婢道:“隨我到殿前迎接。”
一言未畢,但見太子段竟琮已款步踏進樂言廳。他見李持在座,笑道:“靖平有客在此?”
我見李持一副似醉非醉模樣,卻不起身,自顧著喝酒,便笑道:“今日得見一舊友,便與他對飲幾盞。未料想太子殿下駕到,不曾遠迎,還望恕罪。”
段竟琮見廳內隻我男女二人,麵上似乎有些不悅,卻仍舊笑道:“近一年未見,靖平與我更是生分了。這位是……”
李持聞言才緩緩起身,淡淡道:“奉清李持,粗野之人,不曾想今日得見涼寧太子天顏,實乃三生有幸。”話雖如此,但李持神態卻很隨意,並無半分恭敬之色。
我見狀忙道:“李持行走江湖,莽撞慣了,今日又沾了酒氣,太子殿下切莫與他計較。”
段竟琮對李持的無禮倒似不以為意:“涼寧請存,奉清持李。閣下可是奉清第一劍客李持?”
李持做抱拳狀道:“粗人一名,不敢與鎮國將軍並馳而名。”
段竟琮笑道:“非也。李兄瀟灑隨性,小王聞名已久。不想今日探訪靖平,還有這番奇遇……”
然段竟琮一言剛畢,卻聽李持道:“太子必有要事,李持不便叨擾,就此告辭。”說完他轉身看向我,又道,“我今日也有些瑣事在身,過幾日得了空再來探你。”
我知他因段竟瑉的緣故,對涼寧王室中人缺乏好感,也不便勉強,又怕段竟琮找我確有要事,便道:“好。你離開涼寧之前,務必再來見我一麵。”
李持聞言點頭,又對段竟琮抱拳告辭,臨行前還不忘將那壇喝了一半的桃花醉抱走。
段竟琮看向李持背影,忽道:“靖平怎會認識他?”
我心知與李持相識過往不能與他直言,便敷衍道:“前些日子他受傷誤闖璿璣宮,在這裏將養了幾日。”
段竟琮聞言沉吟片刻道:“李持雖為江湖中人,看似缺乏禮數,然而我卻瞧他身有貴氣,不似粗鄙之人,想來應是大戶出身,卻不知為何行走江湖。”
我心道他之所以身染貴氣,定是因為他曾是齊侯楚珅的貼身隨從。如此想著,我麵上卻笑道:“李持成名已有十餘年,若是半分貴氣也無,又怎能與鎮國將軍許景還比肩而聞呢?”
段竟琮笑道:“靖平所言極是。此人聲名亦正亦邪,性情古怪,我見他待你卻不錯,應當是重情重義之人。”
我不欲在李持事上多言,便道:“殿下來璿璣宮,莫不是聽聞了李持在此,特來結交的吧?”
段竟琮答道:“自然不是。隻是半年多未見,今日得了空,來瞧瞧你。”
我心知他貴為太子,涼寧又剛剛攻下應國,政務上他必是極為繁忙,如今能前來探我,已是不易,便笑道:“難得殿下記掛,靖平心中感念。”
段竟琮歎道:“你我之間,越發生分了。記得你剛入宮時,一直喚我‘竟琮哥哥’。如今卻一味喚‘太子殿下’……”
“時移世易,”我道,“靖平如今戴罪之身,又堪破世事,早已不是紅塵中人了。殿下不也一樣,從前喚我‘問津’,如今亦直喚我的封號。”
段竟琮垂眸不語,半晌才道:“聽聞你常與高人探討道法,又結交文人雅士,如今連奉清第一劍客亦與你交好。看來你過得甚是自在,我倒有些羨慕了。”
我聞言笑道:“我和親未果,待罪歸國。如今出離王宮,隻身修道,世人必是想我坎坷艱辛。隻有我自己明白,如今這樣,我最是滿意。我本就不是天之驕女,亦不敢冒充金枝玉葉。還是這樣閑雲野鶴的日子來得自在。”
段竟琮聞言走出樂言廳,看了一眼千霞峰上的景色,笑道:“父王待你不薄。但見他將雲陽山賜予你,我都嫉恨了。千霞峰盡覽天下美景,你日日與秀麗景色相伴,心情疏朗,我都想將這雲陽山搶過來了。”
千霞峰景色四季不同,各為特色,確是稀世美景。
我見他誇讚,亦笑道:“殿下何出此言。你若喜歡,得空了常來便是。如今正值春日,雲陽山桃花盛開,確是一道美景。若殿下當真喜歡雲陽山,靖平便求了父王,將行宮遷往他處便可。再者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雲陽山,將來也是殿下所有的。”
段竟琮麵有笑意,撇向我,意味深長道:“靖平說的極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