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往事(四)
承武二十七年,二月初一。應國遣使求親。一月之後,我自請和親,被承武王收作義女,冊封“靖平公主”,和親應國。
承武二十七年,五月三十。送親隊伍抵達應國都城應天。應國國主楚晉年親往迎接,太子楚璃避禮不見。我被應王安置毓秀宮中,直等過了及笄便與楚璃完婚。
轉眼間,我到應國國都應天已半月有餘。這期間我從未見過楚璃,毓秀宮中倒是有不少教習姑姑,林姑姑便是一宮掌事。
這半月來,我學習了應宮禮儀。閑來無事,也在我可踏足的範圍內四處走走。
聽說應國王後南氏身子不爽,到了夏季她的病就更是難熬。便在此時,應王楚晉年當機立斷,決定不等我及笄,先讓我與楚璃行大婚之禮,隻為給王後南氏衝喜。
然而禮部尚未來得及布置楚璃與我的婚事,王後卻突然薨逝。於是,應王便從應國風俗,命太子楚璃守孝三年。而我與他的婚事,也隻得再推後三年。
其實我對於婚事推遲是十分讚同的。我雖是自請和親,然初衷卻是為了效仿慕侯段竟瑉,逃離獨孤王後的鉗製。是以我並沒有做好嫁人的準備,更何況嫁的還是一國太子。如今婚事延期三年,我便有足夠的時間來成長,或許,也有足夠的時間來決定是否要一輩子留在此處。
我如今所住的毓秀宮原是待選秀女所住之處,由於應王與王後南氏伉儷情深,是以後宮妃嬪並不多。且王後剛剛去世,想必近三年應宮亦不會再行選秀之事了。
如此毓秀宮便徹底空了下來,偌大的宮院,隻有我一位主人,無聊之餘,也倒能教我安心住著。
轉眼到了八月末,我來到應天已整整三個月,卻仍未見到應太子楚璃。我自十二歲進恒黎宮開始便步步小心,生怕被獨孤王後抓住錯處。如今到了應天,又是在這無人過問的毓秀宮裏,那憋屈了兩年之久的本性便漸漸顯露出來。
我原就是武將之女,成日裏喜歡上躥下跳,又仗著自己有幾分輕功傍身,是以毓秀宮的姑姑便漸漸管我不住。可如今我身份尷尬,隻是太子儲妃,整個毓秀宮內,除了幾個姑姑和侍女,亦無人敢與我談天玩鬧。日子久了,自是十分無趣。
果真整個九州大陸都是地斜的,我這樣想著,應王宮裏平淡無奇的日子卻也到了盡頭……
九月初一,齊侯楚珅夜中遇刺,幸無大礙。
楚珅是楚璃一母同胞的弟弟,隻比楚璃小兩歲。
我聽聞楚珅性情頗為暴戾,下手也狠,一點不像他的父親和哥哥,所以對於他遇刺一事,我並不關心,更沒有遣人去探望慰問的意思。
然而這日子終究熱鬧起來,到處可見捉拿刺客的侍衛。
大應宮裏人聲鼎沸、火把高照,我不便出門,隻得早早和衣睡下。但聽有禁衛軍進了毓秀宮內,我便連忙起身,可林姑姑卻阻止我與陌生男子相見,直言我是太子儲妃,於禮不合。
楚應不比其他三國,民風相對還是保守一些。更何況現今我身份特殊,並未與楚璃行大婚之禮,確實不宜見生人。然而為了捉拿刺客,又為了我的安全,搜宮是必須的,我無權阻止。林姑姑因此事與禁衛軍爭執不下,終於驚動了太子楚璃。
楚璃披星而來,立在毓秀宮門前,與我僅一門之隔。但聽一個頗有涵養的男聲款款道:“敢問姑姑,毓秀宮內可是太子儲妃?”
“回太子殿下,正是太子儲妃,涼寧靖平公主。”林姑姑恭謹答道。
“公主可是小王未過門的正妻?”楚璃繼續問道。
“正是。”
“如今齊侯遇刺,刺客便藏身大應宮內。公主既是小王未婚妻子,小王擔心公主安危,前來探望,姑姑覺得,是否合情合理?”
林姑姑不敢再言,便開了宮門。楚璃大概怕我羞怯,便命其他禁衛軍在宮門守候,獨自進了毓秀宮。
但見來人一襲白衣,披星戴月,雙手負立,款步進門。我如今雖隻十四歲,然而已能知人美醜。此刻甫一見他,隻覺天地黯然失色,一時間竟找不出詞句來形容他的風姿,隻想起了九州傳言的那句“謙謙君子,朗朗冠玉,一見楚璃,再賞逢譽”。
我的心情霎時跌落穀底。像我這樣的女子,天下間比比皆是,他若為我夫君,我又豈能相配?獨孤王後說我早慧,我亦有自知之明,這樣的男子,我配不上。
楚璃與我見了禮,又將毓秀宮內細細查探了一番。我雖麵帶微笑,他卻仿佛知道我情緒低落,並未與我多言,搜宮之後隻向林姑姑交待幾句,又遣人在毓秀宮前守衛,便獨自離開了。可自他走後,我卻再也睡不著了。
我臥在榻上,想起他的形容與風采,再想想自己自請和親的初衷,心下十分慚愧。
也許是我見過的男子太少,此時我隻覺段竟琮雖好看,卻是我能用詞句來形容的,但楚璃的風姿……我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初見他的印象。
越這樣想,我越難以入眠。輾轉反側直過了第二日醜時。其實我與其他的閨閣女子並無多大不同,隻是我從小身法輕盈,適練輕功,且耳力極佳,是常人所不可比的。因晚上失眠,我便聽得屋外有些許動靜。我心中怕極,又不敢出聲,隻得假寐。
忽聽我房門被人打開,一人影在我屋內晃了晃,又關門而出。此時我已嚇得一身冷汗,怕是連被子都汗濕了。然過了片刻,房門又被打開,那人影走到了我床前道:“別裝了,你的褥子都教冷汗給浸透了。”
我此刻很害怕,卻還是強作鎮靜起身問道:“你是刺客?你怎得不曾蒙麵?”
他看似並不怕被人知道身份:“你是涼寧前來和親的公主?竟是個小姑娘。倒是很膽大。”他笑了一笑,又道:“楚珅早已知道刺客是誰,我蒙麵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我見他頸上有傷,想了一瞬道:“我給你治傷,你放我生路。”
“你放心,我還不會去為難一個姑娘。我借你這裏躲一躲,過了風頭就出宮。不過,你若敢喊人來捉我,我倒不介意要你陪葬!”他冷笑道:“毓秀宮偏僻,如今你又身份尷尬,我若此刻想要殺你,隻怕一時半刻你也喊不來救兵。”
“所以你躲到這裏來?因為知道我並非應國人,亦沒有人太關心我的死活。即便應王和太子想來探我,也要顧及禮製。”
“小姑娘很聰明。”他笑道,“我頸上的傷倒不要緊,背上卻有些痛。你替我上藥。”說罷便指了指他肩上負著的包裹。
我不敢多言,忙披了單衣下床去解包裹。但見那包裹裏麵有幾瓶傷藥,有大應宮的地圖,還有幾件物什,看似是翻牆用的。
我不敢多問,忙按照他的要求給他背上和頸上灑了傷藥。他背上鮮血淋漓,不止一道傷口,我下手雖輕,可也怕他痛呼出聲。
他見我給他上藥時神色自若,並未有尋常姑娘的羞澀之態,便笑道:“小姑娘還是有幾分膽色的。你倒不怕,也不避諱著男女之妨。”
我見他一直喚我作“小姑娘”,索性便一裝到底,甜甜一笑道:“我雖然年紀小,眼睛卻不瞎。我看叔叔你總也有三四十歲了,比我大了十幾歲都不止,說起來都可以當我爹了,又怎會為難我呢?我敬你是我長輩,晚輩給長輩上藥,又避諱什麽男女之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