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衛染衣(二)
一句“來日方長”,讓她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憧憬。
在那個深夜裏,她看到了那個少年帝王脆弱的一麵。縱使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有著凡人的情感,和凡人的悲傷。
皇家給她的感覺,從來都是冰冷而陰暗的。在那些厚厚的史書上,從來最不缺少的就是皇族內部的勾心鬥角、陰謀算計。她曾以為公主是其中的一個異數,如今,上天卻讓她見到了另一個異數。
之所以去而複返,僅僅是想給哀慟的他一點安慰,然而,最後卻是他給了她安慰。
過去的三年中,盡管她是公主身旁最親近的侍女,卻仍難免聽到眾多宮人的風言風語。那個姓氏,像是她身上的一個烙印,代表的罪惡和放逐,原本就不應出現在宮廷中。
然而,他卻不曾看輕她,還許諾她“來日方長”。
是的,她將那句話看作是許諾。那個高居帝王禦座的少年,從那夜開始一步步走到她身邊,平等地向她伸出手,並無絲毫高高在上的神氣。
最初,他們是朋友。少年人心性最熱,很快就無話不談,雖然身份懸殊,但他們的童年卻有一點是相同的,都是身不由己,都注定要背負上一代的冤孽。
然而僅僅是這樣的交往,已經足以使六宮朝野側目。她漸漸聽說,前朝有諫官上書,要求皇上將衛氏罪女逐出皇宮,以正視聽。這一份奏折,大部分朝臣都有附議。
幾乎是同時,另一道奏折也被呈到了禦案前,那是請求皇帝立後的折子。他們提出的方案很完美,先立後再選妃,使後宮祥和才能天下太平。
那些平日裏就看不起她的宮人們,如今更加得意,也是拜他們所賜,讓她能時時得知最新的消息。比如,最熱門的皇後人選便是龐丞相的孫女龐寧,傳說她美貌非常且滿腹詩書。
還有南安郡王的外甥女田盈,據說她擅長騎射,巾幗不讓須眉,就算做不成皇後,也是妃位的上佳人選。
太多太多,幾乎朝中每一位重臣家中都有適齡女待選。而無論如何,也是輪不到她的。
侍奉在他身邊的宮監首領就這樣說過:“不要以為生得略好些就癡心妄想,你是罪人之後,就算是做末等宮人都是抬舉了你!”
自記事起就反複被人提醒的身份,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生生隔斷了她心裏的那點念想。於是在又一次見麵時,他仍是滔滔不絕,她卻異常沉默。
他本就是極力掩飾,如今見她如此,便也再沒了掩飾的必要,於是兩個人一同沉默。
最後,她屈膝下跪,請求他把自己放逐。她知道公主對他的期望,是要讓他成為一代明君,名垂青史,而她這個罪臣之女,不應該成為他名譽的汙點。尤其是,如果得罪了朝中的重臣,引發的後果很可能是江山更迭!
她原本就是開在塵埃裏的花,能給人帶來一季芳香就已足夠。
麵對她的執拗,他沒有回答。
第二天,她正在收拾自己的衣物準備離開時,就聽說了早朝上發生的事。他……竟然堅持要立她為後!不久後,她被傳召到禦書房,在那裏,她第一次見到了禦史大夫鄒原。
見到她後,鄒原隻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陛下所言不差,確有相似之處。”
第二句是“臣願殫精竭慮,助陛下得償所願。”
而他走過來牽著她的手,對鄒原朗朗微笑:“得卿相助,何愁事不成?”
“昌和四年夏,惠帝欲冊封宮人衛氏為後,因衛氏乃犯官之後、邊疆罪女,眾臣上書力諫。
惠帝怒曰:‘縱使衛氏一族有罪,如今也過了百年歲月,祖上之過,何至於禍及後裔!’
未幾,衛氏上書請去,感自身之卑微,不堪母儀天下,故自請出宮。帝不允,冊其為禦前奉茶女官,長留宮中。
之後數月不得安寧,先有邗江爆發水患,後是南疆瘟疫橫行。
衛氏為解帝憂,親至險境施粥賑災、煎藥,得民眾交口稱讚。
禦史大夫鄒原上書曰:‘衛相禍亂,少帝將衛氏一族流放邊疆,卻仍未廢除衛氏皇後之位,即使是在衛氏薨逝後,少帝寧使皇後之位空懸亦不再納後,先祖皇帝尚且如此,何況如今已時過境遷,衛氏一族人才凋零,再無外戚之危,’
帝曰:‘鄒卿所言甚是,朕願效仿先祖。’遂冊衛氏為皇貴妃。”
這是數百年後,國史中第一次出現“衛氏”二字,從微末宮人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貴妃,來自邊疆的罪女衛染衣一步步走上權力的巔峰,而惠帝身側的皇後之位,永遠空懸。
這是他許給她的“來日方長”,他果然,不曾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