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青史留名
在旁人聽來,那一句話已經說完了,然而蕭驥卻仍緊緊盯著那宮女,似在等待下文。然而,回答他的隻有雪花落在地上發出的細碎之聲。
良久,他才輕聲道:“她……去了哪裏?”
那宮女沉著道:“陛下明白的,又何須明知故問?”
她這話說的並不算恭敬,蕭驥身旁的首領宮監當即發難道:“張狂的東西,怎麽能用這種口氣向陛下回話,還不快跪下!”
那宮女竟也毫不畏懼,一雙漆黑的眼隻牢牢看著蕭驥。那首領宮監縱然氣急,但見身為帝王的蕭驥竟絲毫不以為忤,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麽,隻狠狠瞪了那宮女一眼,意在讓她今後小心著些。
蕭驥沉默良久,終於擺手道:“你們都下去。”
帝王式命令的語氣,一眾宮人隻得諾諾稱是的份兒,不消片刻便走了個一幹二淨。他這才緩緩攤開手,一路的奔跑已讓絹子上打的結鬆散開來,一攤開手便如流水般滑落,露出裏麵赤紅色的奇怪物事來。
他知道這是先帝建造秘庫的鑰匙,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皇姐雖不曾和盤托出,但其中的關鍵處也透露了些給他。
絹布上她的筆跡一如既往的清秀——秘庫雖已不在,然此遺物,望弟善自珍重,不負父皇江山之托。
三年前皇姐不辭而別,他獨自一人一步步走向帝王禦座,說不害怕便是在撒謊。幼時母妃尚在,一日日總灌輸給他要做皇帝的念頭,卻從不曾教過他如何去做皇帝。每每朝中出了什麽事,母妃和外祖父總要忙活一番,替他做好了長篇大論要他逐字背誦,以便在金殿上應對。
想不到終有一日這禦座竟真的虛位以待,隻是他以為會永遠在前麵指引他前行的皇姐,卻已悄悄離開了皇宮。他終究是少年心性,乍然失了領路的人獨坐高位,心裏難免惶惶。因此,當蕭婧回來時,他是整座皇宮裏最高興的人。
帝王之道孤絕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然而,卻期盼著自己是個例外。
當初不曾交待過告別的分離,終有一日能再見,如今他的皇姐已然留下訣別之語,便是永遠再也見不著了。宮門就在眼前,他很想走進去再看一眼皇姐的遺容,然而想法雖然如此,卻遲遲提不起勇氣。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蕭驥猛然回頭,卻看到是方才呈上遺物的那名宮女。
“陛下,逝者已逝,生者應當珍重自身才是。”她輕聲勸慰道。
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情讓蕭驥覺得有幾分熟悉,他壓抑下心底翻湧不息的情緒,隨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何方人氏?”
這個宮女是蕭婧回宮時帶來的,這三年來也一直是她陪在蕭婧身旁,蕭驥雖見過她許多次,卻從未正視過她。如今才發覺她竟生的不俗,雖不施粉黛仍眉目清朗,隻是身形稚弱了些,若不是有不足之症,便是年歲尚小未曾長開。
“奴婢姓衛,賤名恐汙了陛下聖聽……”
她一句話未說完,蕭驥已皺眉道:“衛氏?京中倒少見這樣的姓氏。”
衛氏宮人垂眸道:“陛下說的是,奴婢是邊疆人氏,得蒙長公主不棄留在身邊,否則……”她的語聲微有猶豫,但見蕭驥一副專心傾聽的神氣,還是說了下去,“否則,奴婢身在賤籍,是終身不能入京的。”
蕭驥細察她的神色,這般為難之語說出竟毫無自傷之態,甚是不卑不亢。他本是為了排遣心中煩悶隨口問她幾句,卻不曾想被這小小宮人三言兩語勾起了好奇心,當下便釘著追問下去。
衛氏宮人卻福一福身,道:“今日是陛下宴請群臣來使的正日子,奴婢家事卑微,陛下肯善心傾聽,奴婢卻不能因這些微末之事誤了陛下大事,還請陛下移駕回席,以慰長公主期許之心。”
聽她提起皇姐,蕭驥好不容易才緩和了些的神色頓時又是一黯,半晌才道:“若是皇姐尚在,怕是也會這麽說。”
隻說了這一句,他便轉身踏雪而去。方才在雪中立了這許多工夫,兼以受了沉重打擊的緣故,四肢早已凍僵。不過畢竟是年輕,手中又有那枚鑰匙溫熱地熨著手心,隻消走得幾步身子便漸漸回暖。
待走出十幾步遠,他才想起方才同自己對答的宮人,停步轉身看時,隻見她還站在原地,月白宮裝幾乎已與雪地共一色,惟顯得明眸璨然,長發烏黑。
見他回望,她也隻是不卑不亢地福一福身,姿態和眼神一般沉靜,殊於他平日所見到的女子。那樣的風姿,很是有些像他的皇姐。
不知怎的,看到她的時候,蕭驥心裏湧起了一股暖流,大大緩解了皇姐離去帶來的哀傷。於是他抬手向她揮了揮,揚聲道:“朕等著聽你講你的故事,一定再來找你,”他微笑了一下,又加上四個字:“來日方長!”
說完後,他便匆匆而去。而立在雪地裏的少女卻久久不曾離開,她沉默良久,終於輕聲將那四個字重複了一遍:“來日方長。”
雪花隨風飛揚,涼涼地拂上臉頰,那一抹紅暈卻不懼風雪,悄悄染上少女雙頰。
良久,她終於回過神來,轉身望向天際,低聲祝禱道:“染衣得蒙長公主恩惠,卻不得已要為公主欺瞞陛下,神靈有知,萬勿怪罪。”
昌和三年除夕之夜,長公主病逝於宮中,諡號“昭”,乃錦朝第一位有諡號的公主。因其出嫁時曾由景帝冊封為韶華公主,故後世稱之為韶華昭公主。
昭者,日明也,有光明美好之意。韶華公主得蒙以此字為諡號,足見其弟惠帝對其敬愛之心。
公主生前曾言,其喪儀務必從簡,惠帝尊其遺願,並未大肆鋪張,此舉亦得百姓稱頌。
韶華昭公主雖曾為女帝,在國史上仍隻數筆帶過,這三行文字,也便是這位公主留在史冊上的最後的蹤跡了。
然而,隻有親自扶柩出宮安葬的鄒原和蕭淙知道陵墓中不過放了一具空棺而已,那座公主陵中並不曾埋葬一代女帝的豔骨。那個像風一般吹拂過帝京的女子,終究還是像風一樣回歸到屬於她的天空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