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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某在斯

  一、某在斯

  晉帝司馬昱咸安元年,孟冬丙午日,盧竦入宮事結案,盧竦與三十七名主犯被處以死刑,這四十七名死犯都是盧竦的親傳弟子,其餘近兩百名天師道叛眾一律流放至荊州幕阜山鐵礦服苦役,五兵尚書陸始與其子侍御史陸禽皆廢為庶人,陸禽加笞二十,以二十萬錢自贖,同時免去桓秘中領軍之職,只以散騎常侍留備顧問,桓秘對此憤憤不平,上表辭職,徑去宛陵隱居,對兄長桓溫的勸告置若罔聞——


  有罰必有賞,宿衛中郎將毛安之因護駕有功,遷左衛將軍,原左衛將軍殷康遷右衛將軍,蘇騏授司州九品軍曹,西府八品騎軍司馬陳裕陳子盛升任騎軍校尉,騎軍校尉乃是七品軍職——


  至於太子洗馬陳操之,出使北國和此次平盧竦亂皆有大功,徵辟為司州司馬、賜錢百萬、絹八百匹、布八百匹——


  州司馬是六品顯職,僅比郡太守低一品,掌一州軍事,權力極大,有三年州司馬的閱歷就可以出任郡國太守,陳操之以短短兩年的仕途資歷即擢升為六品州司馬,這是前所未有之事,頂級門閥子弟也不能有這樣的超升,難服朝野眾意,是會招致非議和彈劾的,但司州司馬就比較奇怪了,司州現在只有一個洛陽在晉人手裡,還不知道能不能守住,陳操之放著六品尚書丞郎不做,卻要任職虛無飄渺的司州司馬,這簡直是似升實貶啊,難道陳操之得罪了桓大司馬,受排擠冷遇了?

  就在建康朝野對陳操之任司州司馬一職議論紛紛時,朝廷又有一批詔命頒布:尚書僕射王彪之升任尚書令(原尚書令、藍田侯王述已於本月中旬病故),以侍中謝安兼中領軍,以尚書吏部郎王蘊為五兵尚書,原左民尚書陸納任吏部尚書,吏部尚書位高權重,非左民尚書能比,朝野上下對陸納出任這一要職也是大感意外,陸納固然端謹忠亮,為時譽所重,但桓大司馬方借盧竦案廢陸始、陸禽為庶人,重創吳郡陸氏,但隨即又遷陸納為吏部尚書,這很令人費解,陸納升遷若沒有桓溫准許是絕不可能的,現在的朝政是桓溫的一言堂,皇帝司馬昱默拱而已——


  短短數日,詔令如雨:桓溫世子、原豫州治州從事桓熙任司州刺史、安北將軍、假節、都督司、青、幽三州諸軍事;謝安之子、原中書省著作郎謝琰任司州長史,這也是越品超升,州長史與州司馬同為六品高官;徵辟屏居吳郡的范汪為散騎常侍,范汪是被桓溫表奏貶為庶人的,現在又重新起用范汪,雖然只是閑職,但也讓時人費解——


  更讓朝野震動的是桓溫借庾希不能救許昌、以及與盧竦案有牽連為名,免去庾希北中郎將、徐、兗二州刺史、都督青州、晉陵諸軍事諸職,改任護軍將軍,而以吳國內史郗愔接替庾希,都督徐、兗、揚州之晉陵諸軍事、徐、兗二州刺史,鎮京口,這是桓溫借高平郗氏驅逐穎川庾氏在徐、兗二州的勢力,高平郗氏在京口一帶素有威望,以郗愔代庾希正如陳操之所料,並沒有引起百官的強烈的不滿和非議,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陳郡謝氏這些南渡大族分別因為王彪之、王蘊、謝安的高升而默許桓溫對其子桓熙的擢升以及對庾氏的打壓,而吳郡陸氏因為陸納出任吏部尚書亦頗感安慰,擔心遭受桓溫排擠的江東本地士族也人心安定,一切都如那夜陳操之、郗超與桓溫夜談所議定的那般有條不紊地進行——


  論起來陳郡謝氏在此次朝政變動中受益最大,謝安由四品御史中丞升為三品侍中,僅隔半月,再兼中領軍,掌握了朝廷內外衛兵,桓溫對此頗感惋惜,他原意是暫罷桓秘中領軍之職以平眾意,等過幾個月再重新起複桓秘,沒想到桓秘性情倔強,乾脆辭職去宛陵了,這不是桓溫預料之中的,實在無奈,中領軍一職極其重要,目下龍亢桓氏沒有合適的人選,郗超聲望尚不足以擔當此任,而且桓溫要掌控京口北府兵,遲早不容郗愔久居徐、兗二州,所以桓溫不能讓郗超既掌中書監又領中兵,而謝安曾在桓溫軍府為司馬,與桓溫關係頗睦,桓溫知謝安老成持重,無甚野心,又為時譽所重,是以幾經權衡,終於決定舉薦謝安出任這一要職——


  戊申日,皇帝司馬昱在式乾宮中齋召見桓溫、桓熙、陳操之、謝琰四人,桓溫病足,特許乘輿至殿前,然後步行入中齋,桓熙、陳操之、謝琰三人跟隨其後。


  建康十月,大事頻仍,先是廢帝,再是盧竦叛亂,桓溫兩度提兵入都,波譎雲詭,人人自危,但天氣卻是格外的晴朗,八、九月的濃重陰雲和綿綿秋雨自立冬后都消散了,陽光明媚,桓溫從殿外步入皇帝日常起居的中齋,但覺昏黑一片,年過五旬,眼力亦不如前,眯著眼睛看了好一會,沒看到皇帝司馬昱在哪裡,問躬身迎接他的內侍:「皇帝何在?」


  皇帝司馬昱坐在御床上,他早就看到桓溫進來了,這時應道:「某在斯。」


  桓溫這才看到皇帝,過去參拜,不知為何,心裡頗不自在。


  皇帝司馬昱這次召見桓溫、桓熙等人是詢問重建北府兵之事,桓熙、陳操之向皇帝稟報了建軍策略,皇帝司馬昱嘉勉了幾句,便賜司州刺史桓熙持節符信,漢末魏晉以來,州刺史一般都假節,假節便掌握了生殺大權,可誅殺低級官吏及無官職之人、可誅殺犯軍令者,皇帝司馬昱現在已完全沒有辦法抑制桓氏勢力向京口的擴張,只有寄望於陳操之真能釜底抽薪、建北府軍而架空桓熙,並且寄望陳操之真的能對晉室忠心耿耿,皇帝做到這份上,也實在可哀——


  桓溫卻有些不樂,見兒子桓熙領到了節鉞,便即拜辭。


  出了台城,桓溫、桓熙父子自回大司馬府,謝琰對陳操之道:「子重兄,吾弟幼度已回荊州,今日有家書寄到,問及子重兄之事,家君請你去府上一唔。」


  陳操之道:「甚好。」他也有好幾日沒去探望謝道韞了,不知其病情有否好轉,看看是否應該再換一個藥方。


  二人乘牛車去烏衣巷,來到謝府,聽謝韶說三伯父謝安去看望謝道韞了,二人便經聽雨長廊去謝道韞的居所薔薇小院——


  行在聽雨長廊上,謝琰忽道:「皇帝今日以三個字讓桓公悶悶不樂,子重可知哪三個字?」


  陳操之微笑道:「某在斯。」


  「某在斯」,就是說「我在這裡」,典出《論語?衛靈公》,師冕見孔子,師冕是魯國的樂師,一個盲人,孔子對他很照顧,上台階、就席,都一一提醒,各安其席后又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以便師冕可以正面與他說話,皇帝司馬昱用此典,是把桓溫當作盲人瞽者了,如處暗室,以己為相導,暗喻桓溫若不能光明正大行事,必遭顛踣,司馬昱利用典故,點到即止,威而不露,讓桓溫著實鬱悶了一回——


  謝琰亦笑,佩服陳操之的穎悟,他以前與陳操之相處不多,但現在一個是司州長史、一個是司州司馬,日後要長期同僚共事了,而且陳操之極有可能成為他陳郡謝氏姻親,所以有意與陳操之親近,謝氏子弟個個精明無比。


  ……


  這日午後,謝安與妻子劉澹同到薔薇小院探望侄女謝道韞,見謝道韞案頭堆滿了書信,卻是昔日豫州諸將寫與謝尚、謝奕、謝萬的書信,還有一些南渡初年的兩淮州志,謝安一看就明白了,心裡既憐愛又嘆息,阿元這是在為陳操之掌北府兵做準備呢,她還真想做陳操之的參軍幕僚!

  「阿元,你病尚未大好,怎可如此耗費心力。」謝安低聲責備。


  謝道韞臉色微紅,解釋道:「瑗度不日將赴京口任職,我在給他備集一些典志以供參考。」


  謝夫人劉澹不象其夫那般含蓄,直言道:「元子,休得瞞我,你這是給陳操之準備的,謝琰只是司州長史,長史主政,司州現在沒看到半個城池,也沒有州治百姓,根本無政可管,長史是虛職,倒是陳操之是司州司馬,要重建北府兵,很需要你準備的這些東西。」


  謝道韞鬧了個大紅臉,卻又從容道:「三叔母所言差矣,三叔父既命瑗度助陳操之建北府兵,怎麼能說瑗度不需要這些!」


  謝夫人劉澹道:「都這時候了,還嘴硬,建康城、甚至九州天下,哪個不知你與陳操之的情事!」


  謝道韞大羞,看了三叔父謝安一眼,謝安坐在一邊不說話,含笑聽妻子與侄女對話,興味盎然。


  謝道韞嬌嗔道:「三叔母,你是特意來取笑侄女的嗎?」


  謝夫人劉澹道:「我都快急死了,哪有閑心取笑你!」


  謝道韞奇道:「三叔母急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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