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巧計
十九、巧計
戌夜時分,冉盛帶了手下二十名軍士,在縣上的廷掾、兵曹史、賊捕掾、還有兩名丁氏莊客的帶領下出了錢唐縣城西門,在初冬朗朗寒月下往七裡外的褚氏莊園急行而去。
褚氏莊園座落在齊雲山南麓,原本臨山帶河,佔地百頃,有莊客數百,而且在錢唐南岸還有一處佔地數十頃的莊園,但自前年褚儉貶為庶人、褚氏士族地位被剝奪之後,除了原賜的二十頃官田被收回之外,褚氏多年來通過各種手段巧取豪奪得來的田產也大多被勒令退回那些自耕農,現在褚氏的田產不及最盛時的三分之一,約有四十頃,在庶族地主當中還不如劉家堡,至於原有的五十戶蔭戶,離散了一半,留下的重新注官籍,要納稅服役,不能象以前那樣專為褚氏效力了,褚氏族望可謂一落千丈,褚文謙和褚文彬的五品士人資格亦被取消,褚氏子弟已無仕進機會,比一般家世清白的寒門庶族還不如了,這對一向自詡才識過人的褚儉來說可謂錐心刺骨,他成了家族的淪落的罪人,痛悔、憤恨時時刻刻咬噬著他的心——
褚氏族人在本縣趾高氣揚慣了的,一下子從雲端跌落泥地,雖然衣食無憂,但和昔日比,那一種內心的驕傲、優越感沒有了,而且家族子弟不能出仕,就沒有了希望,這強烈的反差讓褚氏族人積聚起乖戾之氣,所以借這次大土斷和午潮山的山賊有了聯繫,那些山賊都是不肯注籍服役的流民,褚氏原本只是想讓莊園中的隱戶躲避檢籍,但與山賊交往多了,也就有了打家劫舍的念頭,當年石崇不就是靠搶劫發家的嗎?而更重要的一點是,自前年之後,錢唐其他士族對褚氏一致冷落,朱氏、范氏、戴氏,這些褚氏的姻親,紛紛與褚氏解除婚姻關係,褚文彬的妻子戴氏便被族人要求與褚文彬離婚,嫁出去的褚氏女郎也有幾個被退婚的,褚氏家族感受到極大的恥辱,不僅對陳操之、陳氏恨之如骨,對錢唐其他士族也一併仇恨,想著勾結山賊來洗劫這些錢唐士族,而陳家塢更是絕不能放過的——
現在的褚氏已經仇恨蒙蔽了心,不計後果了。
這日夜間,褚儉正與褚文謙等人在廳中議事,褚文謙道:「叔父,聽聞陳操之近日將赴會稽複核土斷,我褚氏還有三十戶隱戶,得提防一些。」
褚儉道:「陳操之管的是會稽,管不到錢唐,嘿嘿,世人都道陳操之得桓溫重用,我卻以為大不然,桓溫這是要讓陳操之自蹈死地,會稽一郡,豪族盤踞,是最難開展土斷之地,我料陳操之將身敗名裂,重蹈當年山遐的復轍。」
褚儉之子褚文彬咬牙切齒道:「是否讓午潮山的人乾脆把陳操之半路劫殺,一了百了?」
褚儉搖頭道:「陳操之殺不得,畢竟是朝廷命官,午潮山的那些烏合之眾也沒那膽量,而且陳操之去複核土斷,定然人手不少,莫去惹他,就讓陳操之去會稽碰壁好了。」
褚文謙道:「這次午潮山的人潛入錢唐,鬧出事端可以推託是民眾對土斷不滿,亦是打擊陳操之的一種手段——」
正說著話,忽聽院外人聲嘈雜、紛亂不已,褚儉皺眉道:「怎麼回事?文謙,你去看看。」
褚文謙起身剛走到廳門,一個莊客跌跌撞撞沖了進來,口裡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山賊殺來了!」
褚文謙差點被那莊客撞翻在地,這時也顧不得責罵,忙問:「哪裡來的山賊?」
那莊客上氣不接下氣道:「山賊啊,有刀的,明晃晃,文謙郎君你聽——」
褚文謙一聽,嘈雜紛亂中有個雄渾的嗓門吼道:「我們是山賊,我們是山賊,只劫財不殺人,都站到那排花樹下,不許動!」
褚文謙一拍腦門,心道:「是午潮山的人吧,怎麼今日就到了,搶錯地方了吧。」搶過身邊僕役手裡的燈籠,大步朝前院趕去,遠遠的見一伙人,黑巾蒙面、明火執刀,氣勢洶洶,莊客僕役被趕在南牆一溜跪著——
褚文謙怕這些山賊傷人,高聲道:「是午潮山的蘇首領嗎,我褚文謙啊,諸位來錯地方了,這是我褚氏莊園——」
一個雄渾的聲音問道:「這是褚氏莊園嗎?我以為是陳家塢。」
還真是午潮山的人,褚文謙鬆了一口氣,快步迎上去,說道:「陳家塢在江那邊,不是說好近日由我褚氏莊客引路去陳家塢的嗎?」
那雄渾聲音問:「去陳家塢!洗劫陳家塢嗎?」
褚文謙心道:「此人糊塗,這樣的事怎麼能當眾大聲說出來!」說道:「諸位既然來了,就請到后廳一聚,飲酒吃肉,慢慢細談——」
褚文謙話還沒說完,就見一條魁梧的身影直衝過來,疾逾奔馬,眨眼間就到了面前,褚文謙還沒回過神,就被當胸揪住,雙腳離地,「噼哩啪啦」連挨了幾個耳光,頓時滿嘴是血,兩耳「嗡嗡」直響,竟被打聾了,沒有聽到這身量魁梧異常的大漢說的話——
「這狗賊,真敢勾結盜匪意欲害我陳家塢族人!幾位,你們都聽到了吧,這就是褚氏勾結午潮山賊盜的證據。」
說話的是冉盛,他故意裝作山賊闖進褚氏莊園,一試之下,發現褚氏果真與山賊勾結,而且近日就要洗劫陳家塢,冉盛豈能不怒火中燒,當胸一拳,打斷褚文謙數根胸骨,然後丟在錢唐縣賊捕掾的腳下,說道:「綁起來,把褚氏男丁盡數綁了。」
那些莊客見本縣的賊捕掾、兵曹史、廷掾都來了,一個個噤若寒蟬,哪敢反抗。
冉盛帶著二十名軍士直闖後院,把自褚儉以下的褚氏成年男子全部綁了起來,共三十七人。
如今的冉盛滿臉虯髯,與少年時的面貌大異,但褚文彬還是從冉盛那八尺雄軀上認出他來,叫道:「爹爹,這是冉盛,陳操之的僕人!」
冉盛命軍士掌嘴,打得褚文彬肥若豬頭。
褚儉士族出身,做到六品郡丞,也算是養尊處優,何曾見過這般暴虐,手足發顫,強作從容道:「冉盛,休得無禮,我曾是六品官,郡、縣長吏見了我都是禮敬有加——」
冉盛舉手就想給褚儉一個耳光,卻見褚儉滿臉皺紋、鬢髮斑白,想起平日陳操之和潤兒教他讀的《論語》,便沒下手,只是冷冷道:「子曰尊老敬賢,你這老匹夫甚是不賢,我也懶得揍你,自有國法晉律來懲治你這老賊。」
錢唐縣廷掾把褚氏莊園的典計、管事召集來,現在莊上的十七名隱戶也束手就縛,與三十七名褚氏男丁一併連夜解送城中縣署,留下廷掾和五名軍士守在莊園中,不讓褚氏莊客任意外出——
那些褚氏族人一路拖拖拉拉、哭爹喊娘,到達縣署已經過了三更天,馮夢熊、陳操之、謝道韞,還有丁異都在縣署等著,馮夢熊一向主張息事寧人,見冉盛把褚氏一族男丁都抓來了,不免大驚失色,深怪冉盛魯莽,待聽了兵曹史、賊捕掾的稟報,知褚氏果然與午潮山山賊勾結、並於近日密謀洗劫陳家塢,馮夢熊不禁背心冷汗,陳家塢若出事,那他如何面對陳咸、陳操之,所幸今夜陳操之命冉盛雷厲風行,一舉將褚氏連同其隱戶一併抓獲——
馮夢熊喚來吳縣尉,會同賊捕掾一起審訊褚文彬和那十七名隱戶,命錄事史將口供記錄在案,馮夢熊並未審訊褚儉,一來是褚儉年逾五十、又是往日的上司,馮夢熊不忍將其作階下囚來審訊,褚文彬年輕無城府,審訊更易,至於褚文謙,已被冉盛打得雙耳失聰,無法審訊了。
案情很快明了,褚氏與午潮山山賊勾結的證據確鑿,褚文彬和那些隱戶都招供畫押,褚氏三十七名族人被收監,馮夢熊將此案急報郡上——
丁異見案情已水落石出,終於熬不住困,辭別眾人回丁氏莊園,陳操之送他上牛車,說道:「丁伯父,晚輩先與馮縣令商議如何清剿午潮山賊,等下再去渡口接嫂子她們。」
丁異道:「若不是操之這次回來,果斷處置此事,真讓褚氏賊人洗劫了陳家塢,幼微和宗之、潤兒有個閃失,那就是誅褚氏三族都難以救贖啊。」
陳操之亦覺得后怕,他也是第一次深切體會到家族之間鬥爭的殘酷性,魏晉風骨既有悠然見南山,也有刑天舞干戚啊。
丁異又道:「褚氏這次罪孽深重,主犯將入牢獄,依晉律,褚氏族人將淪為兵戶,押解到軍府,以後不用再擔心褚氏會有威脅了。」
陳操之回到縣署,與馮夢熊、謝道韞、吳縣尉和冉盛共議清剿午潮山山賊之事,那吳縣尉心知褚氏一門這次是徹底淪落了,哪還敢為褚氏說話,賣力地獻言獻策、安排抓捕午潮山山賊——
據褚氏隱戶招供,午潮山山賊將於近日傾巢出動,越過武林山襲擊陳家塢,陳操之便挑了一名隱戶,許以重賞,讓其去午潮山報信,誘使山賊到褚氏莊園聚集,以便一網打盡,因為抓捕褚氏族人是夜間,外人尚不得知,此計應該可行——
為防萬一,陳家塢也要嚴加防備,陳操之出面向全氏、丁氏借百名私兵助陳家塢防禦山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