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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驚變

  六十、驚變


  陳操之看信時,冉盛就在一邊問,老族長有沒有問起他?少主母有沒有問起他?潤兒小娘子有沒有問起他?冉盛把錢唐陳家塢當作自己的家。


  陳操之道:「我嫂子和潤兒都問起了你,我嫂子還贊你的《曹全碑》體隸書寫得不錯呢,潤兒自然是要問你的學業的,小盛你自己看,這是潤兒的信——」又把嫂子丁幼微的信遞給小嬋看。


  冉盛喜滋滋接過潤兒的信箋,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潤兒小娘子的《曹全碑》體寫得真好看,冉盛佩服得不得了,對於潤兒在信里問他有沒有每日讀書習字,冉盛又感慚愧,他現在常去子城與西府軍士比力氣、賽箭術,這讀書習字嘛要小郎君督促才記得——


  獨臂荊奴跪坐在一邊看著冉盛讀信,紫疤縱橫的臉上露出欣喜之意,心道:「小主公認得這麼多字了,可算是文武雙全了吧,我荊奴總算沒有負主公所託,保住了主公的這點骨血,小主公現已十六歲,長大成人了,而且知書識字,我應該把主公的事告訴他了。」


  想到那血腥悲慘的往事從此要壓在身體雄壯而心思猶稚嫩單純的冉盛頭上,荊奴實為不忍,他本可以把那些血海深仇埋在心底,讓冉盛在陳家塢過安穩的日子,然而每當風雨之夜,他的斷臂就會愀然疼痛,十年前的往事就象血潮一般衝擊著他,黑暗中有無數亡魂向他哀嚎,讓他喘不過氣來——


  而此時,荊奴的獨臂就又開始作痛,他覺得必須要把那些事向冉盛交待清楚,他今年已五十八歲,一旦身死,冉盛身世的秘密就再無人知曉了,作為孔門十二賢之一的冉雍的後人,怎能如此苟且偷生!


  荊奴覺得自己再也耐不住了,他等了十年,小主公已經長大了,而且現在小主公隨操之小郎君到西府,機會絕好,小主公應該從軍歷練,不能僅僅是做操之小郎君的侍從——


  荊奴沙啞著嗓子說道:「小盛,荊奴有話要對你說——」


  冉盛正展看潤兒畫的《狸貓圖》,那隻小狸貓是去年他在玉皇山上捕得的,淺棕色、背有橫紋,餵養得熟了,可以看門守戶,敢和來福養的狗搏鬥——


  「荊叔什麼事?」冉盛抬頭看了荊奴一眼,又低頭看《狸貓圖》。


  荊奴對陳操之道:「小郎君,荊奴想單獨和小盛說一點事。」


  陳操之看著荊奴微微發顫的右臂、面上的紫疤也愈發猙獰了、眼神卻是誠摯而懇切,便道:「小盛,你先和荊叔去說話。」


  冉盛有些詫異地望著獨臂荊奴,放下畫卷,起身道:「荊叔,到我房裡去說話吧。」


  荊奴與冉盛出了樓廳,陳操之、小嬋與來德和阿柱說話,細問族中長輩和嫂子母子三人的近況,來德問什麼答什麼。


  阿柱笑道:「小郎君、小嬋姐姐、來震哥,來德有一件大喜事,他不讓我說——」


  來德一聽這話,臉霎時通紅,握著拳頭威脅道:「阿柱,你敢說!」


  小嬋笑道:「什麼大喜事還不許說,阿柱,你說,在小郎君面前,來德敢打人!」


  來震問:「阿弟,什麼喜事?是不是弟婦青枝有孕了?」


  阿柱笑道:「來德,這可不是我說出來的,是來震哥猜到的。」


  小嬋驚喜道:「哇,青枝有孕了,什麼時候生?」


  來德臉紅脖子粗道:「我,我不知道。」


  眾人大笑。


  小嬋笑過之後又覺得有些惆悵,偷偷看了操之小郎君一眼,心想:「青枝比我小一歲,就快要做母親了,而我——」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右廂房傳來一聲凄厲的悲嚎,聲震屋瓦,隨即便是房門「砰」的一聲,有人衝出廂房,大步奔出大門去。


  陳操之「騰」地站起身,趿上木屐來到廊上一看,獨臂荊奴正從冉盛的房間里奔出,朝大門急奔數步,又跑回來,跪倒在陳操之面前,急切道:「請小郎君勸解一下小盛,老奴——」


  荊奴面容扭曲,神態可怖。


  陳操之道:「荊叔別急,慢慢說,冉盛去哪裡了?」


  荊奴道:「老奴不知,老奴追不上他,請小郎君尋他回來吧。」


  陳操之便命黃小統牽馬來,黃小統把「紫電」和冉盛的大白馬都牽了出來,陳操之騎上棗紅大馬「紫電」,問荊奴:「荊叔可會騎馬?」


  荊奴應了一聲,單臂持韁,踏鐙上馬,竟是嫻熟無比,跟著陳操之出了寓所供車馬進出的側門,來德大步跟了上來,四名陳氏私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手按刀柄也奔了出來。


  屬吏左朗高聲問:「陳掾,出了何事?」


  陳操之扭頭道:「無事,我去尋冉盛回來——來德不用跟來。」


  小嬋匆匆忙忙取了一個方形雨笠追出來,喚道:「小郎君,天要下大雨了呀——」


  陳操之抬頭看看烏雲沉沉的天空,遙遠的天邊不時亮起熾白的閃電,接過小嬋遞上的雨笠,說道:「無妨,我去去就來,記住,莫要驚動他人。」


  陳操之與荊奴騎馬奔至南門問守門軍士,守門軍士都認得姑孰第一長人冉盛,說道:「就在方才,冉盛衝出城門去了,呼之不應,小人正想向陳掾稟報此事。」


  陳操之道:「我出城去尋他回來。」


  二人出了南門,夜空電閃雷鳴,大風獵獵,暴雨欲來,隔岸的娼寮酒肆卻早燈火光耀,半溪皆紅,絲竹聲盈耳,正是飲酒尋歡時。


  陳操之按轡徐行,不急著去追冉盛,側頭問:「荊叔對小盛說了些什麼?」


  荊奴遲疑了一下,突然翻身下馬,跪在路邊,說道:「小郎君恕罪,荊奴一直未對小郎君言明小盛的真實身份——」


  陳操之已經猜到荊奴要說什麼了,下馬扶起荊奴,徐徐道:「小盛莫非是武悼天王之後?」


  荊奴大吃一驚,他埋藏這個秘密多年,雖已準備對陳操之明言,但被陳操之一語道出,亦是無比驚駭,瞠目道:「你——你,小郎君如何會知道?」


  陳操之道:「我熟讀史書,知北朝諸事,武悼天王一代雄才,我豈能不知!你與冉盛自江北流落而來,冉盛未改姓,又且身具異相,我早有此疑心,既然荊叔不肯說,我也不問,讓小盛過安穩日子亦無不可,可荊叔今日為何又要對小盛說起?」


  荊奴怔立半晌,嘆道:「小郎君真是世上第一聰明人,我以為瞞得很好,沒想到小郎君早有察覺。」


  陳操之道:「傳聞武悼天王身長八尺,驍勇多力,又見你今日言行異常,所以我才會猜到冉盛是武悼天王之後。」


  荊奴躬身道:「請小郎君莫要以武悼天王來稱呼我家主公。」


  陳操之一愣,隨即明白,武悼天王是燕國給冉閔的謚號,冉閔死於慕容氏之手,荊奴深恨之,對慕容氏給冉閔的謚號自然也是不肯承認的,便道:「抱歉,應以魏王相稱,不過荊叔對此事還要慎言之。」


  冉閔,字永曾,魏郡人,石虎的養孫,其後殺石虎之子石鑒,自立為帝,國號大魏,曾遣使渡江,請東晉出兵共討諸胡,東晉朝廷因為冉閔身為漢人,卻僭皇帝位,認為冉閔大逆不道,所以根本不予理睬,冉閔勇武過人,惜不善謀略,知征殺、不知恩撫,以至羌胡相攻,無月不戰,北地皆兵,無復農耕,永和八年,冉閔被慕容恪以鐵瑣連環馬擊敗,一代雄傑,飲恨遏陘山——


  《晉書》對冉閔最後一戰的描述盡顯其雄烈悲壯:

  慕容恪乃以鐵鎖連馬、善射鮮卑勇士五千,方陣而前。冉閔所乘赤馬曰朱龍,日行千里,左杖雙刃矛、右執鉤戟,順風擊之,斬鮮卑三百餘級。俄而燕騎大至,圍之數周。閔眾寡不敵,躍馬潰圍東走,行二十餘里,馬無故而死,為恪所擒,解送至薊,燕主慕容俊問曰:「汝奴僕下才,何自妄稱天子?」閔曰:「天下大亂,爾曹夷狄,人面獸心,尚欲篡逆,我一時英雄,何為不可作帝王邪!」慕容俊大怒,斬之於龍城遏陘山,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蟲大起,五月不雨,慕容俊遣使者祀之,謚曰武悼天王,其日大雪——


  後世譽之者認為冉閔拯救了漢民族,世無冉閔,華夏文明已絕,但現在是東晉,冉閔是頗受忌諱的,冉盛的身份若表露,只怕無法在江東立足,荊奴自然是深知這一點的,不然也不會隱埋身份至今。


  荊奴道:「是,老奴明白,可是小盛已成人,這家國之恨、父母之仇,老奴總不能一世瞞著他。」


  陳操之問:「小盛真名是什麼?」心想:「冉閔的太子冉智也死於慕容氏之手,小盛自然不會是冉智。」


  荊奴道:「就是魏王幼子冉裕,小名盛。」


  陳操之點點頭,又問:「荊叔何名?」


  荊奴道:「我便是荊奴,乃司隸校尉藉公家將,奉藉公命冒死帶小主公逃到淮北,輾轉再至江東。」


  陳操之問:「荊叔既對小盛言明身份,今後有何打算?」


  荊奴一愣,說道:「老奴無甚打算,只想著要報魏王之仇,請小郎君相助。」


  陳操之望著風中搖顫的樹木,沉吟片刻,說道:「小盛驟聞此事,一時間自是無法接受,小盛還是個孩子,只怕從此會性情大變——先把小盛找回來,我來開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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