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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三十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綸巾襦衫的謝道韞緩步而出,先向叔父謝萬施了一禮,再向王羲之行禮,最後來到陳操之身前,細長的眼眸在陳操之臉上一轉,微微而笑,作揖道:「子重,吳郡一別,忽忽三載,聽聞子重聲名雀起,忝為同學,英台亦有榮焉。」


  陳操之自然也是道了一番契闊,對英台兄天闕山雅集一舉成名表示欣慰和敬佩,謝萬在一邊瞧不出二人半點破綻。


  王羲之見這個祝英台身形纖細柔弱,與峻拔秀挺的陳操之相比的確單薄得多,看來謝萬說此子體弱多病並非虛言,便好心道:「英台賢侄,老夫早年也是體弱多病,后得幽究山隱士許邁的養生方,常年服用,頗見功效,不過服此方必須與寒石散同服,賢侄可願一試?」


  陳操之眉頭微皺,卻見謝道韞向王羲之躬身道:「多謝逸少公,請逸少公賜方。」


  王羲之命取筆墨來,書寫隱士許邁的養生方贈與謝道韞,又提起會稽王招攬賢才之事,謝道韞看了叔父謝萬一眼,謝萬瞪著她,謝道韞便對王羲之道:「晚輩暫無仕進之念。」


  王羲之笑道:「婚姻第一。」見謝萬臉有不豫之色,想必陳郡謝氏是不願與祝氏聯姻的,就不再說此事,只與謝道韞、陳操之論詩談玄,不覺日暮,便與陳操之一道告辭。


  謝萬送王羲之、陳操之出府,回到廳堂想訓斥謝道韞幾句,這都是她前日在天闕山惹來的麻煩,她一個女子現在竟有同學往來了,這成何體統!

  謝道韞不在堂上,侍僮說道韞娘子已回內院,謝萬隻好作罷,心想以後再有人來訪祝英台,就說已打發回上虞了,然後嚴誡謝道韞不許男裝外出,不出半載,祝英台之名就會被人忘卻。


  ……


  陳操之與王羲之別後,心殊怏怏,也不乘牛車,與冉盛跟在車邊步行,過朱雀橋時聽到後邊有人喚道:「子重留步。」回頭看,襦衫翩翩的謝道韞在夕陽下快步走來。


  謝道韞命兩個家僕在橋頭等著,她與陳操之悠悠走過朱雀橋,又對冉盛道:「小盛莫跟著,我與你家小郎君單獨說幾句話。」


  冉盛便立在朱雀橋西,看著小郎君與祝郎君在河畔緩緩而行。


  「子重,你似有話對我說。」


  「嗯,是,那寒石散切莫服用。」


  謝道韞微微一笑,說道:「在吳郡時子重便對我說過寒石散的諸多危害,我豈會不記得,只是我不領逸少公的好意,這體弱多病如何得好!」


  謝道韞現在說話並未裝男子的嗓音,是她本來的宛轉低沉的女聲。


  陳操之側目看著謝道韞,謝道韞在男子當中也算得上中等身量,當然,與他相比還是矮了近四寸,不過因為身形纖瘦,顯得高,頰邊之粉未敷勻,露出嬌嫩本色。


  「英台兄真要出山為官了嗎?」


  「正是,子重以為妥否?」


  陳操之指了指謝道韞左頰,含笑道:「小有不妥。」


  謝道韞伸手在頰輕輕一撫,明白陳操之指的是什麼,不禁紅了臉,說道:「何必究此小節,今日是太匆忙的緣故。」


  陳操之道:「我對女子為官倒不認為有什麼離經叛道,英台兄之才更勝男子,沒什麼不能勝任的,只是為英台兄計,總是覺得不妥,因為英台兄畢竟還是女子啊。」


  謝道韞望著斜陽下金波粼粼的秦淮河,道:「身為女子太拘束,生年不滿百,何不嘗試之?」


  陳操之默然半晌,問:「令叔父安石公、萬石公會答應嗎?」


  謝道韞道:「我昨日寫了一長信,內有『中興三策』,派人赴姑孰呈遞桓大司馬,若無意外,桓大司馬應該會遣人來建康辟我為掾吏,到時只要我一意堅持,我叔父是不會違逆桓大司馬之意的,畢竟陳郡謝氏還要曲意交好桓大司馬。」


  陳操之搖頭微笑,這個謝道韞真是敢想敢做,她擬的「中興三策」定是關乎治理江東和北伐中原的謀略,桓溫重實用之才,而且祝英台之名已經傳揚開來,姑孰的桓溫對京中之事可謂了如指掌,定會徵召祝英台入西府,前年謝安出山,為了與桓溫修好,屈尊入西府為八品行軍司馬,所以說桓溫要辟祝英台為屬吏,陳郡謝氏還真不好推託,謝道韞可謂是算無遺策啊——


  陳操之道:「若被人發現你是女子那豈不是糟糕!」


  謝道韞嫣然一笑:「我去西府,除公務外,不與他人交往,別人如何會知道我是女子?就算有些疑心,也無從驗證——」


  話一出口,覺得此言不妥,臉一紅,轉身背對著陳操之,繼續道:「知道我真實身份的只有阿遏和你,在西府,你與阿遏可以幫助我掩飾,這應該不是難事。」


  陳操之沉默了一會,說道:「我支持你。」


  謝道韞回過頭來,凝視陳操之的眼睛,說道:「我就知道你會支持我,這世上若還有一個人知我,那就是你。」


  陳操之輕聲誦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謝道韞也跟著念誦一遍,眸光盈盈,忽然一笑,說道:「子重,聽說你以《弈理十三遍》換得秦淮河畔四十畝地,可有此事?」


  陳操之道:「棋譜乃無價之寶,我換虧了。」


  謝道韞大笑,雙頰梨渦深陷,說道:「那我白得你的棋譜,你豈不是更虧。」


  陳操之瞧著謝道韞的笑靨,微笑道:「得一知己,又何虧焉。」


  謝道韞止笑,問:「子重佛像畫得如何了?」


  陳操之道:「十畫其二。」


  謝道韞道:「待畫成后我再來欣賞。」停頓了一下,問道:「陸小娘子還常去瓦官寺看你作畫嗎?」


  陳操之點頭道:「是。」


  謝道韞微笑道:「看來子重好事將成了。」


  陳操之道:「難。」


  「子重還真是言簡意賅啊。」


  謝道韞朝對岸一望,說道:「我先回去了,等下四叔父尋不到我,必怒。」


  陳操之陪謝道韞走回朱雀橋邊,謝道韞道:「子重請回吧,我在橋上站一會,目送你。」說這話時,不由得想起那年在吳郡的明月夜,兩個人從小鏡湖畔漫步到真慶道院,又從真慶道院走回小鏡湖畔——


  這一刻,謝道韞感覺昨日重現,看著陳操之的牛車遠去,心裡異常的歡喜。


  ……


  此後半月,陳操之一心繪製瓦官寺的佛像壁畫,陸葳蕤與張彤雲每日必到,助陳操之和顧愷之作畫,二女皆有不凡畫技,所繪瓔珞、寶幢、祥雲、坐輦,絕不會有良莠不齊之虞。


  竺法汰放心,來大雄寶殿看過幾次,發現這兩對璧人配合作畫,真是珠聯璧合,壁畫進展大為加快,而且畫得極好,竺法汰大為寬慰。


  陸夫人張文紈起先幾次還陪著陸葳蕤,自三月中旬便讓陸葳蕤獨自前來,陸葳蕤正中下懷,每逢雙日午後就帶上三、五僕從,去張府約了張彤雲便來瓦官寺,作畫一個多時辰,便歇下,雙雙到後殿敘話,張彤雲起先都要和陸葳蕤走在一起,漸漸的就各顧各了——


  陸葳蕤覺得長這麼大,在瓦官寺作畫這一個月時間是最快活的時光,欣然而來,甜蜜而返,夜裡做夢都是和陳郎君在一起——


  三月二十四日,陳操之的八部天龍壁畫素描勾勒已全部完成,顧愷之的維摩詰菩薩像再有一日時間也可以完成,現在就要開始著色渲染了,佛像講究色彩誇張、濃烈,為的是起到驚世駭俗的效果,陳操之覺得常用的朱紅、藤黃、花青三色雖然相互調和之後色彩表現也頗豐富,但還是有些單調,他知道後世國畫用色更為多樣,有石青、石綠、赭石、鉛粉、白堊、胭脂等,這幾日他與顧愷之在府上已經嘗試過多次,顧愷之對色彩效果大為讚歎。


  這日午後陳操之開始為帝釋天裝飾色彩,一邊等著陸葳蕤到來,現在素描勾勒已完成,著色渲染之事陸葳蕤和張彤雲只能作壁上觀,並不是說她二人畫技不及陳、顧,而是著色渲染必須整體著眼,局部分人作畫會影響壁畫的表現效果。


  陳操之正調色作畫時,見短鋤急急而來,花容失色,氣喘吁吁,說葳蕤和彤雲兩位小娘子在寺前遇到浪蕩子的糾纏,把她阿兄板栗都打傷了,請陳郎君、顧郎君趕緊去相救——


  陳操之一聽,擱下手中畫筆,從板梯上躍下,打開大殿正門,大步奔出,掃視殿前廣場,未看到冉盛,便讓來震趕緊去找冉盛,他和顧愷之先出了寺門,因為是在佛寺作畫,顧愷之只帶了兩個僕從,俱有武藝,聞聲都跟了出來。


  冉盛飛奔趕到,急問:「小郎君,出了什麼事?」


  陳操之朝山門外一望,見三、四輛牛車停在那裡,前面四、五個人攔路,便道:「小盛,去把那幾個攔路的趕開,讓陸小娘子、張小娘子過來。」


  冉盛答應一聲,大步衝下,疾逾奔馬,顧氏的兩個僕從也急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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